捕风者(35)
左思心中一叹,这位先生看上去已经八十岁了,为什么会在七十五岁那年突然学琴?
创作家天生的好奇心引诱左思问:“能请先生喝杯茶么?”她从口袋里掏出名片,老人接过去看,灰褐色瞳孔中浮现一丝惊讶,他扶正眼镜:“左思?创作出《独臂歌女》和《石之竭》的那个左思?”
左思内心感动,一派谦虚地说:“涂鸦之作,劳烦先生记得。敢问先生贵姓?”
“我叫金钰。”
金钰?左思迅速在脑海中捕识到这个名字:“您是W大的金钰教授吗?”
金钰一时间也很感动:“你认识我?”
“有幸拜读过先生的《汉族服装枝节》,我的一些创作就是从中获得灵感的。”
金钰笑容明朗:“走,我们去对面喝茶,我请客。”
左思同侍者打过招呼,侍者痛快地表示可以把行李寄存在这里,一老一少顶着太阳走去对面的茶室喝茶。
金钰很喜欢眼前这个少女,什么都懂一些,却又适可而止,照顾老人的情绪和谈话欲望,举止从容,眼神又透着孩子该有的天真与狡黠。金钰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聊天聊得这样尽兴了。
“先生刚才弹的曲子很好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哦,那个呀。那个是前半个月发布到网上的作品,名叫《自然之声》。”金钰的表情无端端变得有些落寞,“他最终还是把曲子给改了。”
左思迅速更换一种聊天方式:“难道先生也听过原曲?”
金钰抬起头,眼中的欣喜放大:“你知道原曲?”
“曾经听过。非常的震撼人心。”左思揣测,“好像是五年前的参赛作品?”
金钰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正是五年前。创作此曲的是位非常年少的钢琴家——虽然评委者不承认,但他在我心目中已经是位成熟的钢琴家,他的才华,他的风格,令在场的我感到惊艳、震动。看到那样的他,我完全被感染到了,突然就强烈地想要弹琴,哪怕我当时七十五岁,是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
“您可不像个才弹五年的新手。”左思敏锐地说,“先生年轻的时候学过钢琴吧?”
金钰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他打趣说:“你其实是侦探吧?”
左思笑了笑:“您的指法里充满了怀念,似乎在追忆什么。”
金钰点头:“年少的时候的确学过钢琴。从五岁到十九岁。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刚从学校退休的那几年我感到无聊,趁着能动,四处游历,走着走着,忽然有种等死的错觉。”
他轻叹口气:“幸好遇到那位少年。他让我急切地想要尝试钢琴,我从学习中重拾年少时的焦急和烦恼,当然,中间更多的还是进步时独有的满足。可惜了,他把曲调给改了。哈,我并不是说现在不好,只是这个曲调太过静谧,缺少以往的激情和震撼,如果他当初弹的是这首曲子——”我大概不会深受鼓舞从而想要弹琴吧。
你听到了么,有位老先生如此深刻地眷仰着你。
“您一定很想再听一次原曲吧?”左思感受到体内灵魂的力量,激动地问。
金钰有点摸不准这位少年人的性情,但是——“我真的很想再听一次。”
活到这把年纪,能令人感动的事物越发稀少,似乎抬手就能触碰到死亡。这个时候再追寻什么于世人来讲都是没有意义的,然而……我依旧不想停下脚步,哪怕在穿山越岭时忽然消散,最起码我依然握住了,那方只属于我自己的震动的脉搏。
呼啸而过的……风。
左思提着行李箱快步走在街上,她在整理持续喷涌而出的灵感。
“左思,你走慢些。”彭姜宇温声提醒,“你现在的体力只是假象,情绪不要太过高亢,会晕倒的。”
左思闻言立即放缓脚步:“对啊,我给忘记了。”
她来到冰川公园餐厅,从玻璃门里看到李默的身影。她在外面等了等,寻到空处把李默喊过来说话。
“你怎么在这里?晏铸呢?”
李默回答:“他生病了。我和许堃轮流帮他值班。”
“病了多久?”
“快一个星期了。”
左思慌忙谢过李默,急忙朝晏铸公寓跑去。
彭姜宇不断提醒:“左思,你慢些!”
左思丝毫不顾,彭姜宇控制住她的身体迫使她停下:“你如果也倒了,谁去照顾晏铸?”
左思喘息着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慢慢走过去。”
“买些菜吧,”彭姜宇建议,“他孤身一人,一定没有好好吃饭。”
是啊,他一个人在家里。
左思在菜市场买了一些新鲜果蔬。
“要不还是煮面条吧,那样比较快。”她斟酌着买了些易于消化的面食,彭姜宇静默地注视着她。
稍微有点嫉妒。
他感觉胸口里攒着一口闷气。
如果我能够早点出现就好了。
以人的姿态早点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至少可以和他争夺一番。
他握紧拳头,一定要把身体抢回来!
左思把菜和行李放在地上,深吸口气,按响门铃。
门内毫无动静。
左思拿手敲门,并且呼唤晏铸的名字,然而门的另一面始终是寂静的。
“左思,”彭姜宇说,“门好像没锁。”
她拉下门阀,门被她推动,一股极其强烈的酒精味钻出来。她推开门走进去。
屋内的窗帘死死遮住阳光。
倒在客厅的人抱着酒瓶含混不清地说着痴语。他脸色憔悴,下巴上长满清茬。
左思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伸手去探他的体温。
还好没有发烧。
她费劲将晏铸从地板上拉起来,让他整个人伏在她背上,一点一点把他拖进卧室。
“左思……”晏铸喃喃,在梦中呼唤她的名字。左思轻柔地抚摸他的面颊,在他耳边安慰:“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晏铸缓缓地睁开眼睛,用尽力气去辨别眼前这个模糊的影子,泪水从红肿的眼角滑落。
是梦么?
手指挨上幻影的面颊。
如果是梦,那就让我这样一直沉醉下去吧。
让我和左思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俯身抱住幻影的腰,脑袋枕在她腿上,她的手掌温柔的摸抚他的头发。她身体上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晏铸闭上眼睛,安心、沉静地悄然睡去。
他一觉睡到黄昏。
橘红色光线将他唤醒。头骨刺痛,嘴巴里面是苦涩的药味。他撑身起来,发现床头柜上放有半杯水,几版拆开的药遗留在水杯旁边。
难道——
他急忙起来,手指触到门柄,心又极度紧张,不敢立刻开门。
隔着门板隐隐听到油烟机运作的声音,他握紧门柄,用力拉开房门。
客厅被人清洁过了,非常干净,只是酒精气味一时半会儿还无法祛除。十来只空酒瓶整整齐齐摆在门口,鞋柜上放着左思的鞋。
他几乎难以抑制体内充沛的思念之情,而他又必须把这股感情克制住,感情绝不能再次肆虐。
他调整呼吸,慢慢走出去。
第28章 厄洛斯来了(下)
少女的背影在汹涌横泼进来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娇小,乌黑的头发用发绳捆住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她没有穿鞋,赤脚踩在地板上,脚踝纤弱。
对于晏铸来说,她的体内蕴含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只要见到她,哪怕只是背影,晏铸的心就开始变得柔软,整个世界也变得明亮多情,变得可以活下去了……
爱情也好,信仰也罢,只要你待在我身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少女关掉炉火,转过头看见站在餐桌旁边的人,她笑着说:“刚好面熟了,你坐着,我给你盛面。啊,要鸡蛋么,我打了个溏心的。”
晏铸站在原地没动,就这样一直注视着左思的动作。
“你坐下呀,”左思把面端过来,“头晕不晕?一直站着不难受?”
“我……”晏铸艰难开口,“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就一小下,让我确认一下你的存在,我保证不用力,一下子就把你松开。
“不可以,”左思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她催促晏铸坐下,“赶紧把面吃了,吃完以后我有话对你说。”
她……还在生气。
晏铸沉默地坐下来,拿筷子去吃刚煮好的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