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29)
但好在一切都还算顺利,终是没有偏了她的预期。约莫正午时刻她喂叶笙寒服下药汁后,到了傍晚时分,便可见得他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并且呼吸也不再那么微弱了。她稍稍放了心,便去拔了应愁予颈后的银针,而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回了书房将自己关了起来。
她给应愁予留了信,里面交代了大致的情况,也详细地记载了后续的一系列药方,以及下崖的路径和下山后的去向。她相信应愁予能看到,也知道该怎么做。
如今她只想躲开所有人,独自迎接黑暗的来临。
不久,黑夜如期而至,夜幕如约降临。久澜一个人静静地蜷缩在墙角处,也不点灯,任由黑暗的恐惧逐渐将她包围。
从太阳的升起到落下,这一日的时间里,尽管她一直在有意地忽视,但到头来,却还是要无可逃避地面对一个现实——她的视力正在快速地衰退。从早晨时影绰的物影,到后来愈渐扩大的暗黑色块,现下的她,已经只能看见眼前世界的一个模糊轮廓了。所有的色彩都在急速地褪去,也许过不了多久,她的世界将只剩下一片漆黑。
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缓缓地吞噬了她。虽然,她一直在对自己予以暗示——既担医者之名,无论何时都当无惧无畏。她也不惧病痛,不畏生死。可是,一个自小便长在光明下的人,见证过这世间许多的缤纷和绚烂,却忽有一日或将面临余生只剩黑暗的境地,试问谁人又能不恐惧?
她也着急地想要补救过,可惜事实却是无可避免,到了当下,只能良久空坐,唯余只影叹徒然而已。
夜半之时,应愁予还是来向她辞行了。她仍是选择避而不见,亦对那声声轻叩不作任何回应。直到那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去远,再听不见任何回音时,她才悄然倚在门后,对那行远之人轻轻道了声“珍重”。或许此去一别,将后会无期。
这也是她写下过的——“愿你此行勿回头,一走,便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时候的她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但内心相较初时却已平静了许多。这次取雪岭冰莲全是出于她的自愿,以致眼盲也是一场意外。她虽不曾料到,但既已发生,便该坦然以对。不必知道的人,自然也就不必知道了。
但她私入禁地擅采冰莲一事,却是因她失明之故,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教中众人了。因而次日一早,她便敲着根竹杖,踉踉跄跄地往戒律堂去领罪。
此事果然惊动了崖上的所有人。然而,令她意外的却是,这一回各宗主长老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就对她加以刑罚。他们反而跟她谈起了条件——只要她立即满足他们所提的要求,此番的罪状大家都可以略过不提。
只需她即刻公布叶笙寒师徒的去向。
于此,夏久澜沉默了。她很清楚她的交代意味着什么。
第二十章 无归
叶笙寒,于世人而言,那是勾结朝堂的叛徒,武林的头号公敌。只要他落在江湖之人的手中,就必然会是死路一条。
这厢传功长老王苌见她不依,便转而开始对她谆谆善诱起来。他含着腔调慢条斯理地说道:“夏宗主,当下的情势,你身居其位,不会不知道。自那年七日戕一案平息,至今虽已有多年,但人人仍是闻之色变。我们掌天的人自是知晓,此为朝堂设计嫁祸,可旁人对此一直都不信服。这也就是说,即便各大门派都已认同那是朝堂所为,可他们对我们掌天仍然心存怀疑。我们本已缺乏证明七日戕蛊毒与我们无关的证据,如今朝堂掀动武林,又有意避开我掌天,便是想要构陷的意思,是要蓄意污蔑我们是朝堂的同谋,意图抹黑、挑拨,是想继续煽动武林对我们大加挞伐。”
久澜对他的语气略感不适,便冷淡地回了句:“所以,王长老,您想表达什么,还请明示。”
王苌清了清嗓子,道:“意思很简单,我们只需在此时将叶笙寒的行踪对武林公之于众,助江南武林除掉这颗眼中钉,便可借机洗刷干净,同时表明立场,证实我们与朝堂亦是势不两立的关系。如此一来……这其中的利害,就不必老夫来说明了。”
夏久澜仍是端正地跪着,闻了也只淡淡道:“既然如此,长老们倒不如直接派人往各个方向去搜捕,总好过在这里问我消磨时间。”
执务长老吴茂向来性情暴躁,一听闻便立即呵斥道:“笑话!崖下有七十二条路径,每一条路径都岔路众多,错综复杂,我们漫无目的地去找,要派多少人,找多少时间!夏久澜,我们念你是一宗之主,才会予你些颜面,而你身为我教中人,不配合我教事务也就罢了,如今还出言轻慢,莫非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久澜道:“吴长老,并非我不想配合,而是我能力实在有限,恐不能助教主与长老们达成所愿。”
吴茂见状正要发火,王苌先将他拦下了,同时自己也不由拉下脸来,沉声问道:“此话何意?”
久澜道:“意思也很简单,我虽指点了他们路径,可没有把握能确定他们必然会按照我所说的方向走。诸位这么来问我,未免也太高估他们对我的信任了吧?”
话一说完,席间就有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夏宗主就不必妄自菲薄了,那应愁予都敢到崖上来寻你,还能不信任你吗?况且旁的不论,他们往哪个方向去,是他们的事,而你交不交代,是你的事。然而你自来这里起,就一直言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是对我教生了反叛之心?”
这个声音正是来自剑宗的宗主汪蒙,他一开口,立刻便有数十人响应,霎时满厅都开始议论纷纷。
“夏宗主私自收容救助朝堂余孽,已属大过,如今教主与长老仁慈,愿予之改过的机会,可夏宗主却仍是不知悔改。如此行径,恐怕是真的起了异心吧?”同辈弟子汪久晨附和道。
“可惜了夏苡宗主,医宗竟传到这么一个白眼狼的手里!”说这话的人久澜便不识得了,声音听来十分陌生。
可是听到这里,纵然久澜再端得住,也无法继续保持住平静了。她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昂起头来,面色看上去仍是淡漠的,但声音却冷得有几分骇人:“还请诸位注意言辞,不要牵扯到旁人。”说完又向剑宗的所在道:“敢问汪宗主,您说久澜有反叛之心,是如何反叛了?”
汪蒙冷笑道:“若真要议起来,自打夏宗主你继任以来,忤逆的事情还做得少吗?远的不论,那叶笙寒是朝堂安插的人,多年以来出卖武林同道,挑起各路纷争,几乎无恶不作。我们掌天教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也是拜他所赐。而你明知此人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却不将人交由教主和长老处置,反而对重伤的他施以救治,还不惜盗取教中圣物。你说你的这些行径,不是公然与我教,乃至与武林为敌,又是什么?”
久澜扬声道:“叶笙寒并非十恶不赦,他只是一枚弃子,一根草芥,被失了势的主子弃如敝履,人人都能对他踩上一脚罢了。”
此言一出,厅上的气氛即刻便诡异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瞬沉默了。久澜虽看不见,但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变化。
还是王苌率先问道:“此话怎讲?”
久澜道:“叶笙寒重伤,并非缘于武林,而是在于朝堂。您当叶笙寒为何会被朝堂放逐甚至追杀?因为他们那些人,更加容不得有人对敌营施以援手。”
“你是说,叶笙寒对朝堂也有二心?”秦莺问道。
久澜沉吟片刻,道:“朝堂有他的软肋在手,他不敢公然反叛,但近年武林与朝堂的纷争,确然非他所引导,否则,他何以会机关算尽也不见捞得半分好处?而且这几年里,若非他从中坏过不少事宜,何以那人会恨他至此,就算身陷囹圄也要治他于死地?”
“所以,这就是你救助敌人的理由吗?”吴茂质问道,“夏宗主,你这是在为叶笙寒开脱呢,还是在为你自己开脱呢?”
久澜倏然被他问得怔住了,蹙起眉头道:“吴长老,您这是何意?”
“何意?叶笙寒置身江湖多年,骗取了多少武林人士的信任,此事谁人不知?而后又罔顾道义,为虎作伥,试问身为武林同道,谁人不与他不共戴天?怎的到你这里,立场就如此奇怪,竟还为他做辩护,难道他才是你的同道吗?”吴茂哂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