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女的自我修养(45)
站在面前的夏克安, 是如此瘦高, 以至于袁沅要奋力抬眸才能将与他勉强对视, 而这双带着神经质的眼眸与以往在照片中看到的模样并不相同,深陷的眼窝与圆而大的眼球形成近乎夸张的比例, 清癯凹陷的脸颊上颧骨与下颚角过分突兀地支棱着。
如此燥热的八月夜间,他却穿着整齐的立领长袖衬衣,纤尘不染的白色, 与他苍白的唇形成一种病态映衬。
“我不是幸存者, 夏先生,你一定要记得,我是被害人家属。”
袁沅扬眉, 平静而坚定不移地告诉眼前这个人。
说完这句话, 她的唇角抿出一个尖刻的弧度,多年来的一切颤栗不安, 一切耿耿于怀, 所有的不眠之夜与噩梦连连, 都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像深埋在海底的火山,彻底迸发, 火红的岩浆滚烫了她的双眸, 使她只看到一个恶魔,而非一个人。
“哈, 夏克铭,你听见没, 果真是袁教授的女儿,不简单。”
夏克安拿着手中白色的巴拿马帽向后轻轻一挥,满身似有若无的檀香发散开去,为这十多年来的再次遇见而增添一抹离奇的味道。
夏克铭就站在门里不远处,亦在灯光下。
从袁沅的角度,她看到的是一个疲惫的夏克铭,从来没有这么苍老而疲乏过,在他那双鲜少正眼看向自己的双眸里,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怜悯。
抗拒的情绪从骨子里一阵阵泛出来,袁沅别开眼睛,将眸光放到夏克安的身上。
“我没有想到,竟然可以亲口听你承认,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袁沅强忍着情绪,那些或许可以称之为深入骨髓的愤怒,或者可以称之为痛彻心扉的仇恨,涌动在她每一根血管中。
爸爸和妈妈的音容笑貌,弟弟的活泼鲜活,一家人的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就像是一块镜子,一次次被打破,一次次被碾压,一次次被彻底粉碎,然后这痛苦的回忆,经年来,一遍遍在她的面前来回播放,撕扯她的每一根神经……
直到此刻,这个杀人凶手站在她的面前。
看上去有种诡异神经质的夏克安,却异常放松,过分的身高优势,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蔑视眼前比自己矮了不少的袁沅,他目中无人地道:“怎么,你在这个家呆了整整十六年,夏克铭却没有告诉过你真相?”
他得意又高傲地转过头,却没有正面回望,只是侧着脸,对门里的人说,“夏克铭,你真是比我想象得要还要心慈手软。”
他一口一句夏克铭,就像从不认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大哥,而尖利的语气让袁沅近乎于讶异地发觉,这个家里似乎有一个与他相似的人——夏可苓。
“闹够了就走吧,这个家里没有你的立锥之地,往后再回来,我也不会开门迎你。”
夏克铭驱逐一般地下令,冷冰冰的语调是袁沅从未听过的疏远与冷漠。
夏克安把玩着手中的帽子,听到这样的话竟欣然将帽子戴在头顶,踏出门去,似又想到什么,异常仔细地用近乎严苛的眸光梭巡着袁沅棱角分明的脸,道:“你竟然半点没有遗传袁教授的长相,我都替你高兴啊,真的。哈哈哈哈——”
他笑得放肆又盛气凌人,像是这半生遇见最大的笑话,“夏克铭,你天天对着这张跟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是不是也很绝望?哈哈哈哈哈,我都替你绝望,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绝望。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十足十的疯子、杀人凶手,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留下了比面对夏克安更为惊恐万分的袁沅。
空旷的夜色下,院子里的轿车发动声宛若刺耳的嘲讽,随后毫不犹豫的离去,卷起一阵风扬起了院子里青碧的落叶。
夏克安的话就像是毒蛇吐信,猩红、冰凉的细绳一点点扭曲着刺入袁沅的每一根神经,她就隔着几米的距离,神色复杂莫名地望着夏克铭,眼眸中的不可置信夹杂着濒临崩溃的情绪,像是走到了悬崖边最后的方寸之地。
此时,笔挺地站在那里的夏克铭,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来得柔和,这是他由内而外柔软的姿态,也是他唯一一次的屈从,他开口的声音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语调很宽厚,而情感很真切,“阿沅,进来吧,天色晚了。”
但这不是袁沅熟悉的夏克铭,她从十岁那年被他亲手推着轮椅进入夏家以来,十六年来,看到的、听到的夏克铭,都不是这样的,也不应该会变成这样子。
他是高高在上的,是冷漠的,是无情的,甚至是阴暗的,带着令弱小的她害怕恐惧以及发憷的气息——绝非现在这样子,像一个真正的长辈。
袁沅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掉落,高傲自尊的内心不允许她低头,甚至不允许她有任何的怯懦,她强忍着颤抖的唇开口问他:“我可以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夏克安的寥寥数语,振聋发聩,聪敏如她,几乎可以在字字句句中抽丝剥茧找到蛛丝马迹,然后还原成一个近乎有点不可思议的真相。
而这真相,竟是这样的狗血难堪与令人难以下咽,似一盆泼天的雨直接劈头盖脑地打得人头昏脑涨不分东西,乃至于不知如何逃脱。
不过,怎么逃脱得了?这场雨没有尽头,人人都得忍受着。
楼梯上咚咚咚的声音下来,“大哥你怎么在这儿?我二哥呢走了吗?”夏可苓穿着牛仔长裤光着脚,看着夏克铭的脸色非常压抑,走过来才看到门外的袁沅。
“搞什么?我二哥真走了?我话还没说完呢?!”夏可苓熟视无睹,完全似乎没看到袁沅,“大哥那我出去会儿啊。我找我二哥叙叙旧今晚。”她速度极快,似完全不理会夏克铭,连鞋子都是随便拿了一双出去了。
绕过袁沅的时候,夏可苓才终于有反应一样,轻得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滚啊,站这儿干嘛?
但已千疮百孔的袁沅,怎么会在乎这轻飘飘的愤怒?
意外的,夏克铭没有留夏可苓,任她似逃脱牢笼的金丝鸟飞开,却一直凝视着袁沅。
袁沅却觉得这种眼神,更像是通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她全身的鸡皮疙瘩,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夏克安的话,夏克铭的眼神,反反复复交织,狂风暴雨般打在她满身每一寸皮肤。
她转身,却听到门里的人以绝望的口吻喊她,“阿沅!”
她红血丝漫布的眼眶看着他,夏克铭却一字一顿地说,“十几年来,我不比你恨得少,某种程度上,我能感受到你所有的情绪。”
袁沅咬着后槽牙,几乎是被人掐着喉咙问:“你在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死的是我的爸爸妈妈和弟弟,整整三条人命!你的亲弟弟,是你的亲弟弟,亲手杀了他们。”
她将裙摆拉高,弯腰疯狂地将假肢拆卸下来,奋力砸进门里,丢在他脚边,“你再看看我的腿,十几年来你正眼看过我的腿吗?”她近乎于疯笑,却依旧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逻辑清晰、明明白白地问他,“你为什么将我养在这个家里,你是在赎罪吗?”
“发生什么了?怎么了?”童修丽的声音惊慌失措,她脸上还敷着面膜,看到夏克铭所站立的位置竟然可笑地落着袁沅的假肢,而袁沅压抑嘶哑的声音彻底把她惊到了,她扯下脸上的面膜纸跑下来。
站在丈夫和袁沅之间的她,左右为难,似乎这个家里迟早要有这么一幕发生,但想到竟如此令她措手不及。
绝望而可怜的眼神望向了童修丽,袁沅似乎在片刻之间做了下了决定,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去。
“阿沅?!回家了啊,还去哪里?”童修丽完全状况外,但也知道要拉住情绪明显崩坏的袁沅,她穿着真丝的睡衣,走出来感觉到一阵风。
脚长手长的她拽住了走得不快的袁沅,却被她用另一只手按下,“嫂子,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今天不住家里。”
“那你去哪儿啊?”门廊的灯光下,童修丽脸上还有面膜液以滴下来,她也顾不得这么多的,“太晚了。”
“酒店。”袁沅最后两个字,决绝异常,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童修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了,朝着车库的方向。
她站在门外往里走,却见夏克铭半蹲着一条腿,落寞地将地上的假肢捡起来,似乎完全没看到童修丽的疑惑与惊慌,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