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已是吃午饭的时间，董亚华回家未见到女儿，又见她手机落在工作室，多少有了猜测。
上午救护车警铃传遍云镇，她听说是周志平出事了。
傅真一进院子，董亚华等她多时，发问：“你去哪儿了？手机都不带在身上。”
“司机还在外面等，我先拿车费给他。”傅真匆匆往里面走。
董亚华立马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她说：“我这儿有。”
傅真从她手里接过现金，出去付了钱，瞧着车子驶走，她深深呼吸，重新回到院子里。
董亚华问她：“是你帮周骥爷爷叫的救护车？”
傅真想调动一下表情，露一个笑容出来，可她在妈妈面前，到底做不到勉强自己，她“嗯”了一声，眼睛莫名泛酸，泪水涌上来。
小女儿从进门起就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董亚华正想关心两句，傅真忽然过来抱住她，额头抵在她肩头上，似撒娇更似恳求：“妈妈，你现在什么都别问，我不想说话。”
董亚华愣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温柔抚摸女儿脑袋。
董亚华果真什么都不问了，傅真却没有丝毫松口气的感觉。
那天中午她没有吃得下饭，晚上也只咽了几筷子菜。愁思愈多，食欲愈差，两天后傅晋参加完民间艺术交流活动回来，见到傅真皱眉：“怎么我出门一趟回来，你就瘦这么多？”
要是以往，傅真一准会顺诌一句：“我减肥嘛。”
但是如今，她忽略过去，以不太像欢迎的样子，欢迎他回家。
这两日里，周志平并未如他们期盼一般醒来，仍躺在ICU里，傅真深刻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精髓。
傅真焦灼害怕，倒是周骥反过来开导她，电流仿佛将他的声音包装得万事尽可掌握，他说：“今天下午我和心心去ICU看爷爷，他有意识，给了反应，应该很快就会醒来。”
不过始终，他爷爷一日不醒来，她便一刻也不能除掉罪恶感。
傅真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她故意试探：“家里的楼梯，应该闭着眼睛都不会出事，你爷爷怎么突然摔了呢？会不会那天他心里有事才没注意脚下？”
周骥一丝半秒的停顿也无，他很自然地回答：“他要有心事，顶多也是牌运不佳，输的都是小钱，不至于想不开。”
接着他问她：“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傅真很想直接告诉他，她听见他那句话了。偏偏这话挤在嗓子里，像被煮得过于浓稠的玉米糊，黏成一团，难以展开。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傅真声音低低的。
“什么梦？”周骥问她。
傅真心脏攥紧，讲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我梦见你和你爷爷说我们俩在一起的事了。”
她以为他至少会惊讶一下的，但他没有，声音比无风无浪的海面更平静，问她：“我爷爷说什么了？”
傅真犹豫片刻，才恹恹说：“然后我就吓醒了，所以后面的没了。”
“你怎么这么胆小呢。”周骥以遗憾的口吻，“要是知道梦里面他什么态度就好了，说不定是个预兆。”
傅真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们同时叫对方的名字。
“你想说什么？”周骥顺势问。
她长吁，说：“周骥，你不要逞强，我知道你不好受。”
周志平是在一个星期后醒过来的，醒来后在ICU观察了两天，才转入普通病房。伤筋动骨且得一百天，老爷子这次摔得这么狠，没个一年两年，恢复不过来。
周骥抽空回了趟云镇，取老爷子和他的衣物。
傅真溜到了他家里，两人自那天从医院分开后就没见过了，周骥将她拥在怀里，手量她腰：“怎么瘦了这么多？”
傅真紧紧抱着他：“你比我瘦得更厉害好不好。”
他昨夜在病房陪床，身上沾满消毒水味道。
“我没那么脆弱。”周骥吻了吻她额头，“现在好了，医生说老爷子身体底子还是可以，慢慢休养，活一百岁没大问题。”
“那就好。”傅真放开他。
她一边看他收拾一边说：“我就不去探望你爷爷了，免得气着他。”
“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感谢都来不及，哪会生气。”周骥笑着说，“不过老爷子脾气是很大，昨天还没有从ICU出来，他口干按铃找护士，护士去迟了一分钟，他就骂人家没有责任心，不管他这个老头子，是不是很过分？”
傅真一眼不错瞧着周骥，他穿白T黑裤，依然少年气。除了事发当天，尽管此后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没事人，声音隔着虚无电流能够伪装，精气神却不能，他肉眼可见的消瘦了，脸上难掩疲惫，应是夜夜都睡不安稳。
“我真的是救命恩人吗？”傅真静静反问。
“当然是，你打的那通急救电话至关重要。”周骥回答。
盛夏的阳光弥漫在房间里，傅真靠在桌边，又问他：“你有没有其他想和我说的？”
周骥一愣，放下手里的衣服，不解道：“说什么？”
他目光坦荡，一起长大的男孩，已经修炼成遇事稳重泰然的男人了。
傅真别开眼睛，低头凝视地上拉长半截的影子：“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你爷爷最终没有醒过来，怎么办？”
周骥笑了一声：“这不是醒过来了吗。”
之前周志平安危未定，她压着满腔心事，不敢雪上加霜，令他更煎熬。她自己也没好受到哪里去，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无法消化，终究要□□。
“我说的是如果，你会不会后悔？”
“什么意思？”周骥唇边的笑顿时收敛。
“我想了想，如果换作我，也一定会后悔的吧，还会恨自己。” 傅真自顾自说下去。
周骥突然就懂了，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有穿透力：“那天你回来找我了？听见我说的话了？”
傅真点了下头，她听见自己晦涩的声音：“听见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你爷爷摔倒，不可能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周骥果断道，“那纯粹就是一个意外。我爷爷自己也说是他不小心踩空了。有句话叫做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该来的躲不掉。”
“不不不。”傅真一连否认三次，“好端端的怎么会不留神呢？幸好你爷爷平安无事了，要是他……”
她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了：“我良心难安，恐怕一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我不该着急的，明明知道棘手，那时候还催你结婚。”
“不关你的事。”周骥走过来捧她脸，垂眸再次强调，“这只是一个意外。也不是急不急的问题，我比你更急，我们应该面对的，早晚都要面对。”
“你爷爷反对我们在一起，对吧？”傅真直指要害。
“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周骥没有欺骗她。
“他不要气他了，顺着他吧。”傅真苦笑了一下。
“什么叫顺着他。” 周骥面色顷刻间变得凝重，他似乎是生气了，语气也加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们不能拿他们的生命来冒险。”傅真一口气说，“你爷爷已经这样了，还有我爸爸心脏之前就出了一次问题，我不敢刺激他了。”
周骥飞快说：“那就不刺激他，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你不累吗？”傅真下意识问。
“不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乐在其中。”周骥回答她的同时，一颗心往下沉。
“除了你，我保证不会和其他人结婚。”傅真拿开他的手。
周骥不说话了，面色愈发深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暂时分开冷静一下，这些日子你肯定没有时间仔细想是否愿意承担最坏的结果，也不敢想这件事。可能我们当初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最糟不过和家里闹翻，都没有想过后果会这么严重，你说呢？”
第65章 65
周骥没有立即反驳，他深深凝视她，目光比窗外迫近四十摄氏度的太阳光更炽烈。
傅真避开了他的视线，她侧过头，眼睛没什么焦点地望着窗户，鼻翼略略翕动，像是在克制情绪。
周骥缓慢而坚定地开口：“我说，我不答应。”
她猜得到他的答案，于是没有惊讶，她依然没有看他：“我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