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一直拉着的窗帘,被阿婆一把掀开。“生病也不见半点光,可怎么好?”
我一时不察,忽然溢进来的光让我有些狼狈地眯了眼。外头的阳光正好,洒进屋子里头,充裕的光线让人连半分角度也察觉不得,倒不像是光了,像是鼻子可以嗅出的一种温暖气味,一种游离在感官间的浓郁气氛。我不禁舒服地嗟声一叹,这样的日子,也的确算得上是冬日里难得的好日头了。
阿婆看了我的样子,就这样沐浴在阳光里冲我笑,强烈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几乎掩点了她眼角额头上细密的皱纹,那本该陈旧的绛色的料子也仿佛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惊羡人的眼球。阿婆见我有些勉强地睁着眼,却也一直盯着她看,粲然一笑,连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后,便低首浅笑一番,内心不过一阵唏嘘,如此光景在前,又怎容我一个人这样的自怨自艾,倒害得年岁高长的沧桑老人为我担惊受怕。阿婆幼时长居海外,正逢国家动荡之时,她和阿公的相遇相知几经波折,漫长的岁月见证了她与阿公的分离聚合。而相比老人家一生的曲折,我这点情感上的小小挫折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阿婆好像是看透了我的细密心思,不再急着追问我的失常,只是挨近我,在床边坐了下来。“想通了?”
我伸手轻柔太阳穴,心头还是免不了一丝苦涩,可口头上起码回答得随意:“也许吧,又也许只是不敢相信,好时光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阿婆听后,平静地执了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温柔地拍打,有一下没一下,像是一种漫不经心。最后她停了下来,伸出手压了我的脑袋,像小时候一般,探开五指轻轻地抚摸,待我如同我还是那个承欢膝下的孩子,万般淘气,常顶着脑袋往她掌心里蹭。终于阿婆才开口,她手中同时一用力,压低了我的头,“这就是了。”
我的一只手仍被她右手压在腿上铺开的旗袍上,手心全是微凉细腻,手背却全是粗糙温暖。这种微妙的触觉让我忽然感觉到有趣,我望了望那件上了年头的成衣,又望了望阿婆,想起阿婆那双记忆中一直灵巧的手,开口就问:“阿婆,这件也和店里那些一样,是你亲手做的?”
“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阿婆回应。
“没什么,就是觉得特别,样子也不像是时兴的。”我总是觉得这件旗袍出奇合眼缘,料子,款式,哪怕是领边刺绣的花色,甚至是在其他旗袍上从未得见的别致缠丝盘扣。明明都是难得极了的东西,却又觉得异样的熟悉。
“很特别……”我不禁又重复出口。
阿婆笑着像是认同了我此时的想法,缓缓地才开了口。
我听完一愣,哑口无言,只讶然地微张着嘴。
“可是,你偏偏和她一样,是眼光极挑剔的,”阿婆细细地凝望着我的眼睛,“偏又是脾气最拗的。”
她看着我深思的模样,像是了然,乡音软软泛着慈爱,“孩子,也正因为你的脾气与她最像。”
九
屋子里头,并不是很明亮。
箱子底的绛红色也好似蒙上了一层阴影,显得有些黯淡。
简宁用手压了压皮箱子里叠得齐整的衣物,好半天才直起腰来,扶额抬首往窗子外头瞧了瞧。
隆冬已逝,初春伊始,万物复苏,春意葱郁盎然,正是外出踏青的好光景。
她合了箱子,一旁的孩童睡得正熟,只有鼻翼轻微起伏,偶尔像是有了什么好梦,淘气地撇撇嘴,侧了个脑袋,依旧酣睡。
旅社的房间并不宽敞,也隔绝不了多少窗外的市井喧闹。小囡难得好眠,简宁便不忍夺去她的小小快乐,即便小小的孩子并不晓快乐为何物。
想到这头,简宁笑得有些恍惚。
从前,她哪里又懂得多少呢?
一知半解,终究是造成了些遗憾。得幸,她明白得,还不算太晚。
简宁摩挲着手中泛着自然纸黄的渡轮票据,又忽地回首瞟了眼方才整理好的行李箱。她自顾自地笑了笑,轻微呢喃,“罢了,不过念想。”
旅社的对街角开的是一家热闹的茶馆,过了饭点不消一小刻便闹腾开来,并不分早晚。简宁靠着床头的栏杆,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便睁开了眼。
她用手轻柔地触摸小囡的额头,试图把孩童从酣梦中唤醒。
春色如我,不合时宜。
我睁开眼睛,春困真是扰人的顽童。
春日明媚,只可惜这样好的日子里,我再也用不着期盼那个曾和许瀚结下的美好约定。最残忍不过,那年誓言里温柔的春光犹在,而今,物是人非。
于我,这春天所有的温存,好像不过不合时宜。
可是,有一句话说得极好,时间能够抹平一切的伤痛。我想这才是对的,即便是知道这样温暖的存在下,仍旧会产生阴影,我依然无法辜负这春天里,阳光那质朴而单纯的热度。
一阵急病过后,大抵是□□上多少分担了精神的痛苦,最难熬的时光也显得似乎不那么难熬了。
我发现自己开始慢慢地整理着情绪,内在那个坚强的简柠,让一切都好像是恢复到了寻常,我似乎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努力工作的,努力生活的。
那个也曾努力爱着的简柠。
我和许瀚好像回到了冷静期。
与此同时,阿婆在苏浦路上开的那间老门店,仍是一如既往的老样子,门永远是朝着北面那么开着。我对着阿婆眯着眼笑了笑,可春日毕竟是春日,隆冬里抓不着的光,总还是会在来年开春被逮个正着。
我忽来了兴致,试图站在突出的门槛上,边保持平衡,边享受阳光。谁知,还是没能抵得住这古物的捉弄,失了重心,往门内歪了过去。
阿婆蹬蹬两步上前,一把抽住我的胳膊,倒没有责怪我老大不小还保留着的顽皮劲,只警示地嗔了句:“可别把我上了年头的老家伙们给弄坏啰!”脸上却还分明带着顽童般的笑。
我朝阿婆一吐舌头,连声称是,“得,就知道您舍不得您那些老古董,这不,给您带回来了。”
阿婆稍显疑虑,这才反应来,我说的其实是那件手提袋里的老旗袍。她微一沉吟,抬眼正视我,语气有一丝复杂。
“真的不需要了,那以后呢?”
“起码,现在是真的。”我坦诚地抬起双手搭在阿婆的肩上,语气一转,倒是显得轻松俏皮起来,“不过……”
卖了个不小的关子后,我背过身去,向着阳光恣意地伸展了开肢体,合上眼睛只管贪图着此刻的静谧时光。
即便天下人分分秒秒无不上演着分离聚合,可这春光,依旧温暖。
我一睁眼,转头笑着冲她摆手,“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或许,它的归属,仍旧是我。
……
又或许,会有别人。
十
机场候机厅的登机提示又响了一遍,女声还是那样清脆好听,我推拒掉亲友相送的意愿,一人拉着略显笨重的箱包,伫立在高大的玻璃墙体前,眺望远方湛蓝的天空。
我长久地停留在我所生长的城市里,时间一溜烟就踱过二十余年,竟也是这样无知无觉。我告别了深爱的亲人,熟悉的朋友,远渡重洋,依照公司的安排,去国外进修。
我给许瀚打最后一个电话时,他浑然未觉,仍执着地表达着自己的歉意,试着挽回。
继上次公差回来,他就接到了外调的好消息。他像是心生歉意似的不断向我解释。
他对我说:“柠柠,你也知道这次的机会难得,总公司很少到我们这要人的,其他人眼红还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他说:“柠柠,你要相信我,最多,最多就三年,我就申请回来,到时候条件一切都稳定了,我们就结婚,你也可以回家安心要个孩子,再不用在社会上受别人的闲气,这样不好吗?”
可我并不爱他的敷衍,也为他淡淡惋惜,他对着我侃侃而谈他的前途机遇,却错过了我对他的由衷恭喜。
我已不愿在他面前多争辩什么了,只因我明白了,他却还未来得及明白。
我和他所要的幸福,或许从来不是他曾说过的殊途同归。
我依旧没在许瀚面前提起李珊的名字,我怜惜我们之间,从前的那些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