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颈玻璃(16)
这时他说起了自己小时候拾过荒,有一段时间认认真真跟着外祖父拾荒过日子,那时候他和母亲关系破裂,他便投奔同样贫穷的外祖父去了,睡在脏兮兮的棚户里,每天醒来要面对四周堆成山的废品垃圾,和外面未知的狼藉。
他外祖父倒不让他干太脏的活儿,只让他去小区里、公园里那种环境好些的地方捡废品。有一天他拖着一麻袋捡来的废品,继续在草堆里寻找可回收的垃圾,走走停停到了公园户外器材健身玩耍的地方,那日是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大人孩子特别多。草坪上,不少大人看护着无忧无虑的小孩玩滑滑梯,还有和他同龄的孩子也乐此不彼地玩着。
这温馨平常的场面就这么冲击到了他,他在一旁看了很久很久,捏着手里的变形易拉罐,突然感到自卑了。这自卑就像海上来势汹汹涨潮的咸水,潮涨潮落后,在他心里逐渐趋向平静地扑腾。他还坐到了长椅上,看着那些同龄人玩了大半天。
正是那天他想通了,回去好好上学,继续吃他母亲的,用她的,穿她的,他的一切都让他母亲来负责。他倒想让他父亲负责,只是出生后便没见过他。
后来他放假也始终帮衬着外祖父一起拾荒,直到老人家去世为止。外祖父是这个世上对他最好最和蔼的亲人,去世后还把大半辈子辛辛苦苦拾荒的积蓄都留给了他,只是家里境况不好,他没能用这笔钱上大学,读到高中已是极限了,后来还得帮着家里还债。所以外祖父死后,他就从刘笑齐变成了刘齐。在外祖父的第一年祭日时,他自己跑去了户籍所在地改了名字。
末了,阿齐吃着偲嘉做的甜甜的夹心饼干说,只有以前的人知道他刘笑齐的名字。所以,俗仪也是以前的人。
在这一刻,我很后悔我不经意间对他做的一件事,那就是忘记。在学校对谁都不关心的我,正也忘记了他的童年其实有我的参与,可是我却忘得一干二净。我很后悔,我忘记了曾经认识的阿齐。
而他记得从小学开始的每一位同学,虽然有些记忆模糊了,但是他竟然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当时他们幼小的脸。
在这样的愧疚下,我还向他透露之所以鼓起勇气再过来见他的面,是因为雷子造谣他做那行去了。
此时他默然许久,才嗫嚅着嘴唇道:“我曾经有过那个念头,对不起。”
说完,面前的人以清澈的眼神凝视着我,像我之前触碰他的脸庞那样,触摸起了我的脸庞,甚至渐渐抚上了,托住了。他宽秀的手上有干过活儿留下的痕迹,那些小茧使我的神经格外敏感于来自他的触碰。
我对视上他,试问道:“现在,你在跟我说对不起吗?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呢?”
他的手却离了我,看了看灰尘厚重的地下那些天生忙忙碌碌的蚂蚁,站起来低声道:“当然是在跟我自己说。”
我只能深深噢一声来结束谈话了。
我们准备一起离去时,有一个收废品的瘦弱中年女人缓缓从我们面前路过,她皮肤蜡黄黄的,稀疏的燥发上沾着一些脏污的渣子,神情看起来很疲惫,却费力蹬着堆满废品的三轮车,那双细脚绷得很紧,紧得脚踝上多条青筋涨涨地鼓着。
阿齐便把衬衫从裤子里扯了出来,将小礼物都倒在自己怀里后,空出了小纸箱子塞到了三轮车后面,压在那大纸板的中间。
三轮车后面晃了一晃的时候,我又瞧见纸板缝里钱票子的一角。
在我看见这点儿之前,也许他看见他的外祖父了。
一起走到他工作的地方得分道扬镳了,我征求他的同意,以后来找他时先电话联系,从此在门口等他出来即是了。
即使如此,还是碰见了常在这处游荡的那群马仔,阿齐下意识将我护到身后去,可他们一看见我,又过来找茬挑衅了。
我看看阴影里的他们,又看看被门口霓虹灯映着的阿齐,一看到他脸上颜色变幻的淤伤,便陷入了某种迷幻里去。在此时,我盯着他脸上的伤,他过去被打时的幻象也同时打在了我的光明上,由此,我开始看不清他了。
我缓缓站出来,向那群地痞认真地道歉说。那天是我们开不起玩笑,错的人是我,真是很抱歉。
阿齐愕然回首时,我已选择离去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不同他那样回头。我上车时,前面大马路两旁花天锦地的景象已糊得像是下雨了一样,幸而他没有亲眼瞧见我的异样。从那场谈话的后劲里一触即发后,不可收拾的异样。
多年以后,我依旧忘不了在合租里的那些夜晚,从门缝里看见阿齐的每一个场景。他坐在书堆旁心神专注看书的坚毅而高大的侧影,那安安静静屏息凝视的神情,是那么热切的想要得到知识,仿佛就可以向命运前进,再推近一点点够向水中月的机会。他通过书堆沉淀下来独自面对孤独,也许就能从命运里获取最实惠而向上的馈赠,大约他也在对未来的渴望里拼命寻求慰藉。
然而这一切,早已被生活碾得支离破碎。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章 美丽
很早起来时,天还没亮。
我也没能一个好觉,起来简简单单吃了点早餐,便换上运动服出门了。一打开门,却见一道高高的黑影在外头徘徊,我还没看清,心头一跳,下意识要关门。
那人的手顿时伸入门缝中,及时说了一声是我,我才没压着他的手。他的嗓音虽然听起来像生病发炎发哑了一样,我还是认出来了。
来人穿着单薄的便服,一头短发凌乱,绷着鼻青脸肿的脸,即使脸上增添了不少红紫又发肿的新伤,他那血丝蔓延的双目,被冻红的挺挺的鼻子,还有破皮又干裂渗血的嘴巴,在整张脸上也同时很醒目。他直直立在门口也不进来,平常黑得发亮的眼睛如断了气的生命般寂然,结痂的嘴巴不住地微动,身上有一股霜露的冷气。互相看了片时,他牙颤地问我,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又将他浑身上下看了一遍,也终于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糟糕?”
他仍然重复,“你为什么要道歉?”
“你打什么架?你现在什么状况你自己不清楚吗?你那天讲得道理哪儿去了?”
“我做我的道理,你道什么歉?!我给人道歉就好了啊!你怎么可以?!”阿齐一双眼越发红肿了。
“谁道歉不是道歉?”
“这不一样!”
…………
我们在门口僵持着,一度很不愉快,令我害怕以后也会这么不愉快。
缓了缓,我让他在外头等一会儿,便立刻回屋换了衣服提走电脑,等我出来时,他又不见了。我给他打电话,手机也关机。
我只好将电脑斜挎上,赶快下楼希望来得及追上他。刚到楼下,便见阿齐倚靠在楼道里静静地抽烟。他见我下来了,打招呼时摁灭了烟头。我们不再有无形的硝烟火气,又变得平平常常起来,比如他说来都来了,带我去吃一顿早餐。
我嘲笑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出去吃早饭吓死半个人。我果断拉上他的外套,将人拽上了一辆出租车,带他去了医院检查有没有内伤,免得他因为我打了一场架,有了内伤不知,后知后觉发作身亡了,我才叫冤。
除了脸上的皮外伤,他还有些软组织骨折。所幸也没什么大问题。
一起吃了顿早饭,又分道扬镳,各做各的事了。
医院一别,我们再见时,已是临近过年期间。
因为偲嘉的缘故,不管过了多久,我和阿齐好像总是能见到面。
年底,偲嘉央求我们一定要聚在一起放孔明灯,我们几个便一起出来陪她放了。
我瞥见偲嘉的孔明灯上写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种惆怅的诗句。后面还写了什么没偷看到,她面红耳赤不给我瞧。
偲嘉小小年纪也真是早熟,会哀叹情场的失意。
我又东张西望看其他人的,阿齐掩住了字也没给我偷看成,而孝成没什么好看的,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写。我最看不透,想不透的人也就是孝成了,他看起来虽是浑浑噩噩的,我总觉得他比我们清醒。
至于我,写的不过是保佑大家安康顺利的平常心愿。还有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这是在遇到他们之后才意识到的,我多么希望每一个孩子都能有一个幸运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