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钟意+番外(62)
巨大的玻璃窗透着日光,他多半能在那里坐到晚饭开始。
直到有一天,正坐在台阶上看书的他被一只皮鞋从身后结结实实地踢了一脚。
屁股刚挨了一脚,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人因为受到惊吓腿一软而弯曲的膝盖就结结实实地就撞上了他的后脖颈。
那一刻,受到膝盖冲击波的何渠琛似乎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身首分离。
剧痛让他失神了片刻,右手条件反射般地揉上自己的脖颈。
小姑娘受到的惊吓不比他的小,但总归也是有礼貌,拼命弯腰道歉的同时,脚下的小碎步也没有停,想赶快溜走。
她扎着两个小揪,穿着淡紫色的裙子,像极了外公花园里的那一片鸢尾花。
空旷的大理石拼接而成的大楼大厅回荡着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声音,灰色的大理石板衬得人皮肤干净白皙。
她一边道着歉,嘴角却又暗搓搓地抬起又被压下,像是被刚刚自己做的那一系列干净的欺人功夫逗乐。一双大眼睛还贼兮兮地来回乱转,带着点儿B市人吊儿郎当的口音,半点都没有真诚的样子。
到后来反倒是变本加厉,以为自己已经挪出了他的攻击范围,小姑娘一双大眼睛一转,鞋底跟抹了油似的拔腿就溜。
脖后的剧痛缓解了一些,却没有完全消散。
但他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淡漠地移开眼睛。
反而在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之后,再次打开书的那一刻却笑出了一声。
后来,他依旧喜欢坐在离落地窗最近的台阶上看书,也会偶尔碰到火急火燎从自己身边蹿过的,扎着两个小揪的小姑娘。
他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过话,但他知道,小姑娘平常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和放映厅的老夫妻关系很好,常常翘夏令营的课跑去看电影。
他也知道,这小孩不喜欢吃胡萝卜。他常常能悄悄透过围桌而坐的人群的缝隙,看到将饭盘里的胡萝卜堆成小山还当艺术品噘着嘴炫耀的她。
他一直静静地站或坐在远处看着她,不知不觉地,竟将她很多的生活习惯都摸了个透。
无关爱情,八岁的何渠琛只觉得那小女孩的笑容和一双让人移不开眼的大眼睛,像是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一样,照进了他孤僻的心里。
小钟意参加的是两周的短期夏令营,结营当天,她和其他小朋友在小剧场做了汇报演出。
小何渠琛仍旧坐在那台阶上,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音乐的声音和散场后熙熙攘攘的声音。
窗外照进来的光线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抬起自己有些肉的右手遮住那缕阳光。
也是在那有些迷糊的一片白与黄的光芒交织中,原本一只手牵着爸爸一只手牵着妈妈的小姑娘突然回头。
她挣脱爸爸妈妈的手,从自己鹅黄色的小书包里掏出一本书,又掏出了一支笔,在上面画着什么。
眼眶因为光线而有些酸疼,小何渠琛双腿微微使了一下力,挪动身子换了个阳光不太刺眼的姿势。
刚把放在一旁台阶上的书拾起来,再正回头时,穿着公主裙的小姑娘便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楞了一下,才缓缓地抬起头。
钟意属于早长型的女生,虽然年龄小一些,但个头已经窜得很高。
他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依旧是那笑眯眯的招人喜欢的样子。
小钟意将手中的书双手握着,向前伸了伸:“之前不小心踹了你一脚,你那么喜欢看书,就当赔罪了。”
“赔罪?”何渠琛的中文单词储备并不多,他看了看她手中的那本书,又抬头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小钟意。
“就是,我踹了你一脚,送你这本书作为道歉礼物。”小钟意奶声奶气的,听到他有些蹩脚的口音,以为他是外国人,还煞有其事地很缓慢且吐字清晰地解释。
说完,见面前穿着衬衫和黑色背带中裤的男孩没有动作,小钟意皱起眉头,嘟起本就圆嘟嘟的脸颊。
她毫不客气地扯过何渠琛的手,将手中的书强买强卖似的塞到他的手心里。
“先祝你放假快乐!”刚说完这几个字,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做了个鬼脸,“我忘了你还要在这个监狱里关着,我先走啦!”
从小就嘴上不饶人,跟陌生人都能戳痛处。
有些粗糙的封皮质感通过指腹传来,小何渠琛憋了半天,人都已经快走远了,才别别扭扭地小声挤出两个字:“谢谢。”
声音不大,他也无法判断那两个小揪随着脑袋而在空中摇摆的小姑娘,是否有听见他鼓起勇气的发自内心的感谢。
目送小姑娘带着她标志性的温暖笑容消失在玻璃门后,他才低头将手中的书打开。
扉页的右下角,龙飞凤舞的字体带着劲道,乱中有序,一看便是学过书法。
那时他刚回国没多久,中文稍有变型便像图腾一样让他看不懂,认不出她的名字。
那本书他在夏令营中就已经看完,回家后被他珍惜地放在了书柜的第一层。
一放,便是多年未曾打开。
童年时遇见的那个小姑娘,也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连同过去那些不快乐内向阴郁的日子,全都被装箱埋藏在了心底,结结实实地被其他的记忆压在最底下。
只是何渠琛没有想过多年之后,在宋老太太的办公室中无意间瞥见那张卷子。
下了红雨的卷子抬头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是他记忆中的那“图腾”,简化版的图腾。
毕竟没有人敢在试卷上搞一个个性签名,尤其是宋老太太的物理卷子上。
被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那笔迹突然被呈现在眼前,何渠琛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但也不过只是一瞬。
按下心底的那份狂跳,他泰然自若地将视线转移到宋老太太身边站着的那女孩身上。
她正悄悄地抬头偷偷看自己,一双眼睛里虽混杂着复杂的感情,但不变的是那份灵动。
女孩的眼眶有些微红,见他带着礼貌的笑意望过来,又连忙把眼睛撇到一边。
慌慌张张地,在宋老太太说“可以走了”之后,像是拿到了赦免金牌一样拔腿就跑。
落荒而逃的背影,混合着办公室巨大窗子外投进来的阳光,在那一刻突然与多年前的小小的背影重合。
钟意。
复杂的图腾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像是博物馆展览厅里的文物终于有了摆在自己面前的那标签一样。
终于,那图腾可以从他心底的仓库里堆积已久的旧物件里,被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展出。
她依旧还是那么不喜欢吃胡萝卜,将胡萝卜堆成小山后还会得意地扬起嘴角。
也依旧会伶牙俐齿地和长辈套近乎,插科打诨把语文老师逗得又气又笑。
有人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会变得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
何渠琛相信这句话,因为他走过了那段黑暗的日子,最后成了被南华永远写在优秀毕业生展览板上的发光体。
但钟意似乎是一个例外,她依旧是那个样子,从没有变过。
从一开始的再次相遇,他不过是想多关注一下在他回忆里挥之不去的那小小的身影如今怎么样了。
但渐渐地,他发现无论何时他回头,她都会在自己的身后。
无论是散场后的早操时间,还是混乱喧嚣的食堂里,又或是放学后楼梯间拥挤的人群中。
似乎每一次都是那么巧的,他只要微微向后偏头,便能用余光轻而易举地看到那个有些单薄的身影。
似乎像是永远会支持他的后盾一样,她静静地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那样看着他。
虽然一直到升入高中之后的何渠琛已经变了许多,但那份身后的坚持,还是让他的内心暖暖的,好像心底有那么一处柔软突然被触动一般。
越接触,便越察觉到她无处不渗透的温暖。
温热的茶,和当年送书一样“强买强卖”的奶茶,还有自己不敢送过来的感冒药……
钟意,这个名字不知什么时候便刻在了他的心里。
像她那龙飞凤舞的字体一样,占据满了他整个内心。
也许钟意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她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在很久很久之前便记住了她。
而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她畏畏缩缩地不敢面对他流畅地做出自我介绍时,那个人也已经无数次在心底将“钟意你好,我叫何渠琛”练习了千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