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日孤鸣的人在江湖,心却留在了苗疆。费尽心思,追逐一生的皇权,卸下之后也不过如此。在暗中关注着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亲人,要紧关头再施以力所能及的援手,平时过着淡泊宁静的日子,倒也不错。
但欠下的总是要还,他早已有觉悟。
“对不住。”
竞日孤鸣道。
千雪忽而感到眼眶酸涩无比。他仰起头,道:“竞日孤鸣,我不会轻易原谅你。”
“好。”竞日孤鸣柔声应下,“都随你。”
“千雪,你不愿再认我这个王叔,也无所谓。我已放下曾经所追逐的一切,但……千雪,过去的事不要再记挂太深,对往事念念不忘,累的终究是你自己。”
说得轻巧,过去的事如何轻易能忘?
千雪这一身药理医术,若不是为了竞日孤鸣,又是从何而来?
可惜终究没能救他,更搭进去一个自己。
……罢了,罢了。
得到的也许会失去,可失去的终究也会回来。
千雪释然,更似妥协。
不想原谅,也不想杀他,总还有别的法子,烦恼就烦恼些吧。
总之,错失的心头人,如今仍还在眼前,就是好的。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第二十九章 【番外三:少年游】
向来不设守卫的还珠楼,今日多了一尊门神——正是随赤羽信之介从东瀛回来不久的少楼主温羽。
小丫头百无聊赖地一手捧着脸蹲在地上,一手在地上画着什么。沉风躲在树丛里看了半天,确认私下无人,才把自个儿几乎拖地的皮草披风卷成一团抱在怀里,偷偷摸摸地溜到了她身边。
“温……温羽。”
沉风小心翼翼地喊她。正在出神的温羽骤然受惊,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谁谁谁!什么人偷袭!”
“嘘,你别喊别喊,是我,沉风。”沉风忙按住她要拔剑的手,指了指自己,“爹亲告诉我,说干爹很生气。我怕你受罚,就偷偷来看看你。”
“……”
温羽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比自己低了半个头的沉风,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伤怎么还没好好像猪头!”
“你还笑。”沉风一手捂住眼角肿得老高的淤青,羞恼道,“要不是你乱用剑十一,我会从被你砍断的树上掉下来?”
“是了是了,你是苗疆的小王爷嘛,天潢贵胄,金枝玉叶。要不然我爹亲怎么会发那么大脾气,连带着我父亲也被骂,说他老不正经,一见面就乱教孩子。”
温羽大大咧咧地说着,抬手勾住沉风的脖子,将他拉到面前,捏了捏他的脸。
“小沉风,真可爱。”
沉风用力揉了把脸,气呼呼道:“干爹才不是那样的人,什么说义父老不正经,你别在外面败坏干爹的形象。”
“咦,你对我父亲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温羽说着,跳上沉风的背,两手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可怜七岁的苗疆小王爷,被十岁的还珠楼少楼主纵身一扑,扑得险些脸朝下趴在地上。沉风踉跄两步稳住身形,勾着温羽的腿弯,向上掂了掂。
“干爹虽然待人没有义父看起来那么和善,也不会总是带着笑。但我就是知道,他比义父好相处得多……”
温羽呵呵干笑了两声,心说沉风小弟弟你看得很通透嘛。
你义父可是当年最爱搞事的神蛊温皇。如今上了年纪,已少在江湖中惹是生非。但温羽知道,他虽然平时窝在还珠楼里足不出户,还是会跟姐夫剑无极和外甥女冽念雅一起,闹得鸡飞狗跳。
“对了,小沉风,”温羽低头拨弄沉风衣领上的风毛,笑嘻嘻地问他,“我的干爹是你的父亲,我的义父是你的爹亲,你喊的时候不头晕吗?”
沉风默然,道:“……开始是有一点晕,后面喊多了也就记住了。”
还珠楼内种满了花草。温皇隔十天半个月想起来时,才拿着水壶侍弄一次,平日里都是凤蝶在打理。以凤蝶的持家能力,自然是打理得井井有条,四季皆有不同的景可赏。
眼下正逢紫藤花开的季节,紫藤开了满架。沉风背着温羽,慢慢地从花架下走过。温羽伸手撤下一簇,别在了沉风的右耳上。
沉风偏过头,咧开嘴笑了笑。
“转过去转过去。”温羽嫌弃地推着他的脸,让他转回正前方,“一个男孩子,笑起来比我还好看,让我面子往哪里放。”
沉风道:“你最好看。”
温羽做了个鬼脸,道:“油嘴滑舌。回头我告诉义父去,让他看着你和干爹,好好读几个时辰的圣贤书静静心……哎等等,你怎么背着我进来了,要是被爹亲看见——”
“别怕。”沉风笑,“我会跟干爹说,大不了陪你一起受罚咯。”
温羽想了想,便放下了心。
“也是。反正爹亲不会罚你,大不了就父亲遭殃嘛。”
石桌旁的温皇突然打了个冷战。
“啊嚏——”
温羽神色一凛,忙拍了拍沉风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叮咛道:“我爹亲和父亲又在花园里腻歪了。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过去碍眼会吃大亏的。”
沉风对此深有体会。他蹑手蹑脚地背着温羽,躲到了一丛枝叶茂盛的冬青之后,而后将她放下来,两人并肩蹲着,一脸严肃地听起了墙角。
温皇这一个喷嚏,连带着正坐在他怀里的赤羽信之介受到牵连。笔杆一歪,正在处理的文书上便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墨迹。赤羽凉凉地斜睨温皇一眼,温皇摸了摸鼻子,道:“赤羽大人,近在咫尺也要在心中念叨我?”
赤羽道:“你这楼中事务真是半点也不上心。从前对还珠楼的管理也是这般散漫?真不知你是如何混到天下第一楼。吾若不替你看,谁替你看?”
温皇笑道:“赤羽大人半年才回还珠楼一次。找些让赤羽大人上心之事,正好趁你全神贯注时,静静地抱一抱你。”
“……”赤羽语塞。
两人分明又相识了一个十年,连当年襁褓中的温羽都长成了聘婷少女。可每每面对温皇突如其来又毫不遮掩的情话,赤羽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根。
即便他面色如常,看上去不为所动。
两人早已不复年轻。即便根基深厚,兼之保养得当,看上去说三四十也大有人信,可终究还是难以抵御光阴侵蚀。温皇的发间已有了霜白痕迹,平日里束在冠中并不显眼。赤羽大人的一头红发,光泽黯淡了些,在温皇眼中却依旧是不输当年的艳丽。
温皇半躺在躺椅上,一手搭在赤羽腰间,一手以指代梳,替坐在椅边的赤羽梳理垂下的长发。并不热烈的日头暖暖地照在身上,温皇愈发觉得餍足。
还珠楼的事务他怎会不上心,再不济还有凤蝶在。只是每到赤羽要归来的前半个月,楼中的事务便堆积下来。
这几乎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善解人意的温皇,替脸皮薄的赤羽大人找了个借口,能坦坦荡荡地和他坐在院中,两人一同晒两个时辰的太阳。
最后一字写完,赤羽搁下笔,正要起身,却被温皇拽了回来。赤羽侧身坐着,发丝末端落在温皇颈间。温皇忍不住轻笑着拂开发丝,拉过赤羽的手,替他揉了揉关节。
“赤羽大人辛苦了。”
赤羽道:“你若是能少陪着羽儿闯祸,便是对吾最大的安慰。”
温羽这名字,赤羽曾反对过,温皇却固执地叫了下来,赤羽也就只能无可奈何地随他去了。
“哎呀,赤羽大人,此言差矣。”温皇笑意越深,“我教还珠楼的少楼主练飘渺绝式,天经地义啊。”
赤羽不悦道:“十岁而已,尚是不知轻重的稚子。剑一到剑十,足以自保,何必教她剑十一?今日伤了沉风,幸无大碍,若他日伤了别人,你说吾该如何罚她?”
温皇道:“迟早都是要学的。我女儿的天资,让我那个天赋奇差的大女婿望尘莫及啊。”
“十年了,还不够?”
温皇笑着摇了摇头。
“不够。”
老丈人看女婿,怎么看都不会顺眼的。先前是剑无极,过些年还有自家温羽小丫头那个……
温皇忽然道:“赤羽大人,若是几年后,羽儿再带回一个废柴,你我应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