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说话了,我先解了锁,他抬头看看,我们之间那层尴尬一下子就没了,又像是数年前,他的房间里,我不愿意讲课文了,他也不愿意听了,两个人扔了书本,还是闲聊天,也会因为国家会不会放开计划生育政策而争得面红耳赤。此时的他放下筷子,也同我一样,手肘架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眉飞色舞地:“我去了一趟广西。”
“去旅游了?这个季节还有点热吧?”
“不是去旅游。”冬冬说,“有一
天,我去取一个快递,哦对的,杨总那边的钱我没有提现,我还在快递公司上班,那个快递是要发到广西省周色市乐业县的,是给当地小孩子捐的衣服和书。姐姐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周色市的名字知道的。县城的名字就没听说过,不过这有哪里稀奇?”
“没什么稀奇的,组长说这个包裹收不了,因为我们快递公司在那里没有站点,送不到那里去,他让我退给顾客,让他们去找中国邮政。寄信的说了,邮政得一个月才能送到呢,我当时抱着包裹,一边喝水一边研究这个名字,我脑袋里面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地方我没去过,我想去看看。干脆我自己给送去吧。”
“嗯。”我们的面上来了,我接过来,烫到了手,吹一吹,“然后你就去了?”
“去了呀。背着这个包裹。”
“坐飞机从这里是不是要先去桂林?得两个小时呢。”
“我没坐飞机。机票要两千多块,来回四千,去送旧衣服和书,这有点荒谬,还不如把交通费捐了呢。你知道汽车东站那里有很多跑长途的大客车吗?”冬冬边吃面边说,嘴巴里面塞得鼓鼓的,“像火车一样上中下三个铺,坐车的人都是来上海跑小买卖的还有农民工,汽车里面气味儿特别不好,但是你要是多交一点钱的话,没有身份证也能让你上去。
车子下面货箱里那么多行李,还有人捎带活物呢,
两条蛇装在编织袋里。
从上海到桂林是直达。
我在桂林换了车,又是坐了一整天,全是山路,钻进云彩里的时候,你都看不见自己的手,我深夜里才到周色。
在周色睡了一宿,又换了小汽车,又是一天到了乐业县。
可是那个包裹也不是要寄到县城去的,是到下面一个叫拉嘎的村子,我跟另外两个男的坐在一辆摩托车的后座上,贴的像馅饼一样,终于到了那个地方。姐姐,你算一算,开摩托的,我,还有两个男的… …四个人,一辆摩托车来的… … 旁边还挂着好几个大包裹… …”
“是呀我听明白了。那你送到了吗?”
“送到了。村庄里只有十来户人家,只有老先生和老太太和留守的小孩子,我先帮他们打了两桶井水,又帮他们打开包裹。”冬冬把一个挂在唇边的面条吸进去,“小孩子穿上衣服,看到带图画的书,简直高兴得要命,像过节一样。”
冬冬说着从口袋里拿出电话让我看照片,一边跟我说:“就是这几个小孩儿… …就是这个小村子,没有公路,没有电话,没有基站,没有网络。喝井水。就是这么穷的地方。喀斯特地形,天坑,雨林,你把一个人带过去,他很难自己走出来。我到的时候,这几个小朋友正好放学回来,你看每个人的腰上都拴着小绳子,看见了吗?他们上学放学要经过悬崖,要把自己拴在绳
索上,否则就会失足掉下去… …村子里有个老太太老高兴的,说很久很久没有外人来他们村了,你猜她怎么谢我?”
“给你做好吃的了?”
“她让我看她梳头发。她的头发从出生就没有剪过,那么老的人家,白头发老长老长的,她就让我看她用山泉水把头发梳整齐了,然后编上辫子,一圈一圈地在头上盘起来,再包裹上头巾。回到县城之前,夜里我就睡在他们家的吊脚楼上,半夜里听见下面有动静,用手机的灯光一照,你想会是什么?”
“是什么?”
“野猪。眼睛闪着绿光的!獠牙可长了!”冬冬瞪着眼睛,撇着嘴巴。
“… …居然还见到野猪了… …”我放下筷子,喝了一大口豆奶,“这一趟倒是很长见识呢!”
冬冬咧着嘴巴笑起来,一口白牙齿显得特别青春可爱:“从前你跟我说的一句话,你自己还记得吗?我说我爸爸妈妈会有今天,都是被钱害的,你跟我说钱没有错,坏的是人心。当时我不那么相信你说的话。后来看见你辛辛苦苦地给杨总找钱融资,我自己在快递公司又风里来雨里去地工作那么久,还有这次旅行,现在我可信了,钱是好东西,一个人能接受教育,安稳而且方便地生活,然后通过自己的工作能赚到钱,这是他的福气… …姐姐,你说的总是对的。”
我把吸管含在嘴巴里,一时竟没有出声,我仔
细打量着冬冬,其实也就是几个月不见,可是我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孩儿忽然就长大了,有见识了,让人由衷地欣赏:“那,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第十四章(3)
“我已经申请回耶鲁了。”冬冬说,“我要继续把书念完。拿到学位。村里的小孩子爬了悬崖都要去上学念书,我也不应该浪费自己的机会。”
“好呀!冬冬!太好了!”我太高兴了,高兴地控制不住,双手拍他肩膀,又去搓他的头发,揉他的脑袋,揪他的耳朵,“你明白了。开窍了!你终于长大了!这才像样呀!”
我们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他笑嘻嘻地,低着头,让我好一顿鼓捣,半天半天,终于我收了手,他抬起头,侧着脸,斜着眼睛看我,试探地:“那个,光说我了,你怎么样呀?你跟你的那个… …男朋友还好吗?”
“我… …呵呵,”我转转眼睛,他终于知道教训了,他不再说“那个老男朋友了”,“好呀。好着呢。怎么你是看出来我哪里不好了吗?”
“没有。你除了瘦,没哪里不好。”冬冬说,他坐直了身体,面对面看好了我,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你们会结婚吗?”
“哎!你问这话就过格儿了!”我马上说,“我结不结婚管你什么事儿呀。”
“三年。”他说。
“什么东西?”我没听明白。
“我念书就三年,然后我就回来。你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结婚就行。”冬冬说,非常的平静,有计划,明确,不要脸。
“切!我跟你说多少回了?”我鼻涕泡都快气出来了,“你想什么呢,徐冬冬!我年纪不小了,明年五
一就差不多结婚了,你先去美国吧,到时候来参加我婚礼,坐经济舱的话,我给你报销机票吧… …”我当时抬起右臂摆摆手,做了一个让他去旁边凉快的动作,也不知道是动作实在有点大,还是被他问会不会跟欧先生结婚而忽然就心烦意乱上了脑子,我只觉得从耳朵后面沿着脖子肩膀一直到右侧上臂,一条线的肌肉一下子先是收紧,然后拧了劲儿,顿时剧痛无比,我叫了一声“啊”,刹那间的想法就是徐冬冬真是克星,这一个问题就要给我问成半身不遂了。然后那肌肉拧劲儿的剧痛一下子就过去了,然后我歪着脖子不能动了,然后我明白,半身不遂不至于,我这是瞬间筋肉痉挛,落枕了… …
见我忽然这般,徐冬冬也傻眼麻爪了,从对面座位上站起来,看着歪脖子的我,想碰想帮忙又不敢:“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你要不要我给你叫救护车?需要人工呼吸吗?”
“不用不用,我还能自主呼吸,不劳您大驾,”我赶快连声说,“没事儿,就是突然落枕了。可能是我颈椎不好,刚才在游乐场玩的时候劲头用大了,伤到了,没事儿没事儿… …”
“那,那,我帮你按摩一下吧。我原来在冰球队也给队友急救过。”
“那还不快!”
徐冬冬赶快抬起手掌哈了哈气,在我脖子,肩膀和后背上揉了几下——别说他在我右边揉的z这
几下还真有效果,我啊啊几声,然后左边也不能动了。
后来我连着去了五天按摩院,这场落枕才算勉强过去。
五天之后,徐冬冬抚摸我脖子和肩膀的照片,出现在我的写字台上。
那天是星期四,我用午休的时间去做了肩颈按摩,这次严重的落枕终于快好了,期间徐冬冬每天发好几个消息问我好点了吗,说姐姐你注意千万别着凉,对了少吃止疼药,晚上可以喝点酒活血,另外我觉得你可以吃点鸡翅膀鸡脖子以形补形… …我在网络社交上有个强迫症:别人给我发消息我是一定要回复的,否则就会觉得自己失礼。那天按摩之后我左右前后的转动脖子,终于不那么疼了,赶快把这好消息告诉他,让他千万不用再惦记了,一来我受不了他这般聒噪,二来每次都得回复得占我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