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胡建明的农活还没有开工,这几天在乡政府开会,他着实抬不起头。□□事件的影响还没有完全过去,有时候想想都脸红。往常开会,轮到他发言时总是满含激情,这次轮到他,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这次开会第一个是落实搞好春耕生产;第二个也是重要的一个,各村负责人把村里每家每户的田地、山林面积重新丈量并上报,据说这是中央的精神,马虎不得。
春天的暖阳照耀着田野山川,胡建明此刻坐在地坪里晒太阳。阳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愈加显得多显得深,他已不再年轻。
这几年来体力明显感觉不如以前,但他的气势并没有减多少。现在村里事情虽然不多,但大学生要转户口,上面有个什么事情总还是得先通过他,走在村里,他还是受人尊敬的。
去年因为□□事件让他消沉了几天,好在小儿子在发改委,估计也是看儿子的面子才保留了职位,要不搞不好这么大年纪被开除那脸面往哪搁啊。看着外面的世界飞速地变化,有时候他也想这已不是他的时代了。
现在他坐在太阳下盘点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总体来说他对自己的大家庭还是满意的。大儿子做了农民自己也没什么亏欠他的,自己尽了做父亲的力。大女儿天性活泼,嫁在城郊也还不错。他最中意的小儿子,小时候溺爱得不得了,还担心他成不了事,没想到考大学只有他最厉害。
太阳懒洋洋地从东边升起,草叶上的露珠在晨光中显得晶莹剔透。阳光下,山间的雾气升腾着慢慢消散,久雨过后,终于迎来了晴好的天气。
胡建明今天鸡叫第一遍就起床了。他掀开被窝时,老伴还在熟睡中。他不由得感慨儿女一点都不可靠,长大了就飞走了,回不回来还得看他们高不高兴,还是堂客好,一辈子都在一起。
起床后,刷牙,洗脸,又把昨晚的剩饭剩菜热了吃完就出门了。
天刚蒙蒙亮,村庄笼罩在淡墨色的曙色中,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间或的虫鸣声。
胡建明穿上草鞋,拿了把稻草沿着公路走着。走过山湾,他拐上了田垄,雨水昨天才停,田埂上的草叶湿漉漉的,马上把裤角淌湿了。
胡建明顾不上这么多,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烟,边抽边加快了脚步。今天他是赶早来扯秧的,一日之计在于晨啊!
他在秧田前停下来,脱下草鞋卷起了裤角。
他弓着腰把手伸到秧田里,秧田里的水有点冰凉。四月份刚刚过去,温度也没升上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他咬了咬牙关,一脚踏进了秧田里。比起手刚才探到的温度,脚踩下去感觉更凉,他嘘了一口气,把稻草放水里泡着,就弯腰扯起了秧。如今有的农户早都是抛秧了,但胡建明觉得那是懒人的做法,抛秧抛得乱七八糟,到时候很不好收割。扯不到几个秧,他腰杆就酸了,他低头强忍着,继续着他的劳作。
墨色的天空越来越淡,云层渐渐变得明朗起来。村庄有了稀稀拉拉的人声,胡建明已经扯了几十个秧。
“妈妈的。”胡建明突然感到腿上有点痒,那只脚从田里抬起来,一条蚂蝗吸在他腿上。他弯腰把附在小腿上吸血的蚂蝗扯出来,用力扯成了两段。稻田里干活,蚂蝗是常见的,往往腿上痒的时候就有可能是蚂蝗。胡建明骂了几句又弯下腰扯秧了。
高立春担着一担蔬菜走在路上,他也是天没亮就起来在菜园里把这担菜摘好了。他看到胡建明弓身扯着秧,隔得远远地拉起话来。
“这么早起来扯秧,水不冷啊,何不搞抛秧。”
胡建明抬起头见是高立春,“抛秧那是懒人做的事,抛得东倒西歪,反倒费力。”
“还是你这把老骨头硬扎,舍得干。”
“你担了好多斤菜?”
“七八十斤吧。”
“那你今天又能割斤把肉、买斤把酒回来潇洒了。”
“你有空没,要不一起打平伙,我请客也没得问题。”
“有空再说吧。”
高立春担着菜走过去了。胡建明直到把今天插田的秧扯够了才起身回家。
他在沟渠里把腿上的泥巴洗掉后回了家,这时他堂客已把早饭做好热锅里了。
刚刚从田里回来,得休息一会儿吃饭。现在他坐在太阳下,又想起了乡镇府下达的任务,去年刚刚才免了农业税,怎么今年又要申报稻田、山林的面积?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名堂?左思右想,好像不是他这个村长能领悟的。农业税都已经免了,还有必要再次丈量面积上报?他边抽烟边思索着,天下恐怕没有不要交皇粮的好事,这是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道理。之前上面开了回洋荤,取消农业税,只怕现在上面反悔了,得重新丈量面积再上报,上报后再重新征收农业税。他这样琢磨着,为自己的洞察先机嘿嘿笑了出来。哎呀,上面有什么心思我都懂了。之前之所以免税,那时候肯定是因为怕收税而少报面积,现在不收税了,没必要少报面积,但这面积报上去之后肯定又得收税。上面的政策制定者聪明啊,胡建明不由得意地感叹着。他懂的问题不比上面那些人少,可惜没有张文凭,要不他也不至于窝在这个村里,空有一身才能却没有施展的空间。
在这样的自满中,他有些失落。大学生小王去年底回去了,大学生村官基层服务两年考研、考公务员都有优惠政策。他当时看不起他们,口中说为农村服务,其实还不是来给自己镀金,跟来村里支教的大学生一样,一个个来到村里只觉得好玩。听他们说大学生支教都是有关系的学生才能去支教,有支教的经历,保研、就业能占的便宜太多。他虽然看不起这样的人,但扪心自问,如果是他,他又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现在觉得自己洞破了天机,却没有在人面前显摆的机会,这真是不爽快。要是小王还在就好,当场村里可以开个讨论会,看谁的思路清晰,谁有道理。小王虽然是个大学生,但比经历的世事,比社会经验,怎么比得过自己!自己不比大学生差,社会这本大书他们还没读几页了!就这次将要上报面积的事,跟他们把道理分析一番,他们肯定得心服口服,这无形中又增加了自己的威望。好,插完田就在村里组织开会,虽然小王不在,不能在大学生面前出风头,好歹能镇镇村里的其他干部,为买码的事,他们都有点不把自己放眼里了。他瞥一眼正在喂鸡的堂客,哎,跟她说这种事她是不会有兴趣的,永远就知道家里那点长短。
“吃饭,再不吃放锅里都会冷掉。”他堂客喊着。
“急什么,没看到我在想问题啊,目不识丁,想跟你说话又怕你听不懂。平常老说我有事不跟你讲,我问你有的事跟你说了你听的懂不!”
“你今天是吃了□□吧,老子熏天,不吃饭是吧,好,我倒猪圈里喂猪去。”
胡建明慌忙站起来,他这个堂客可是言出必行的。他连忙赔笑道:“你这人就是较真儿,脾气大。没听儿子叫我们要和睦点,有脾气到外面去发。我就去吃饭,跟你开个玩笑你都没听懂。”
“我一个堂客们还只能在屋里有点脾气,外面发脾气,谁理我了。只有你会回我的嘴,骂我几句,我心里也舒服。”
胡建明在村里虽有点威严,但在自己堂客面前经常灰头土脸,他堂客那点泼辣劲把他治得服服帖帖。他时常在心里感慨,真是一物降一物。又想起年轻时他堂客可是村里一枝花,只怪自己贪慕美色,看中了她的外貌迫不及待地娶上门,小时候有妈妈管着,结果讨了这个堂客,长大了有个堂客管着。想起小时候爷爷那句话:“明明长大后怕是会怕堂客。”还真被爷爷说准了。
插完田后,上报田地、山林面积提上了日程。这个事乡政府分派到村里,得村里具体负责实施,怎么实施了,当然得开会来讨论。
村委会干部到齐后,胡建明传达了乡政府的意思后,大家开始讨论对这个事情有什么看法,具体怎么实施。
张秀琴说道:“我没有什么别的看法,上面分派下来的任务我们照着做就是,跟着政策走。”
徐满军接口道:“我看是瞎折腾,丈量面积干吗?面积大家不都心里有数吗,这有什么意思,吃了饭没事干是吧。不过,既然上面来了任务,我们还是得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