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入山脚的中式园林别墅区,背面靠山、前方临水,水泥路两旁种植的树木繁密茂盛,典雅幽静。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原仪和一个临时保姆在,听到一楼传来的开门声,保姆火速下楼帮着三人安置,又和王婶一起给小夫妻收拾了一个房间出来。俞箴跟在裴行简身后,他一路走得又急又快,手搭在主卧门柄上时他蓦然刹住车,犹豫了一秒,将门旋开。
房间正中央的床上,原仪穿着一件纯黑丝绸睡袍,托着骨瓷杯的手边环绕着一圈手工刺绣,她目光投在圆弧落地窗外的火烧云,眉间疏离桀骜,与孙怡的过度保养不同,原仪脸上深浅的纹路昭示着美人迟暮。
裴行简立在门前良久没有开口,说话的是从后面走上来的俞箴,她路过裴行简身旁时瞄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妈,你感觉还好吗?”
原仪这才转过头,她将杯子里的苦药一饮而尽,咽下最后一口时脸皱成一团,显然被苦得不行:“我没事,你们怎么来了?”
俞箴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如何演一个“好媳妇”这事对她来说信手拈来。她回头,亲热地抓着裴行简的袖口拉他在原仪床边坐下:“他听说你生病昏倒,还没下班就急着从公司赶过来。”
说完,俞箴的目光转向裴行简。
裴行简唇角松动,抬头对上原仪的目光,蓄势待发一晚上的□□包终于熄了:“妈,好点了吗?”
原仪:“一分钟前我才回答过这个问题,我没事。”
裴行简弯唇笑:“是我傻了。”
俞箴侧目,不敢相信这是从“大少爷”嘴里说出来的话。不过仔细想想,大龄青春叛逆期加上孺慕亲情人设,在偶像剧的大少爷身上一套一个准,裴大少爷颜值混个偶像剧绰绰有余。
她静坐在一旁没打扰母子俩聊天,裴行简说完出差时在苏富比给原仪拍了幅莫奈的画,又说请了她以前喜欢的画家来滨城办展,恨不得把全天下原仪喜欢的东西都拿过来堆着。原仪表情淡淡,仿若事不关己的听着,等裴行简说完,她才完成任务似的回应一个“嗯”字。
一个不说话,一个话说完了,正值尴尬之际,门被外面敲出厚实的响声,说话的是王婶:“夫人、少爷、少夫人,晚饭做好了,下来吃吧。”
“王婶也来了?”原仪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出门外。
门从里面打开,王婶怔了几秒瞬间落泪,见原仪对她笑了笑,王婶赶紧将眼眶擦干,两人边叙旧边下楼。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俞箴乜了眼身旁,裴行简已经恢复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模样,他看回去:“看什么看。”
俞箴环胸笑:“看帅哥。”
裴行简收住隐形芒刺,投给她一个欣赏的眼光,下一秒转身走出门外:“算你有眼光。”
“应该是算我眼瞎。”
他下楼时脚步利落,嗤笑一声:“巧了,我的帅脸刚好是治眼瞎良药。”
“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专治长相认知障碍,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行,刚好我帮你问问这医生,你的病还能治不能治了,这么一张帅脸摆在眼前,居然不知夫帅。”
“不知夫帅”的俞箴:“……”
算了看开点,裴行简不要脸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原仪许久没吃到王婶手艺,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也吃完了一整碗饭。饭后王婶托着她的手出门散步,俞箴作陪,裴行简本想一起,却被马迪一个电话拖着不得不处理起了公务。
石板铺成的小路只够两人同行,俞箴识趣的没有上前。全程散步下来的气氛靠王婶撑着,原仪兴致不高,时不时应两句,等到哪个话题她不说话了,俞箴才接上来顺着王婶话往下说,这场谈话在绕湖两圈行后顺利结束。原仪回去后进了房间没再出来,俞箴在九点半时敲门进去她已经准备睡了,两人对视一眼,俞箴微笑:“行简还在工作,我待会给他送杯牛奶,顺道问问妈喝吗?”
原仪摇摇头,语气里终于带了温度:“我睡前不喝东西。他工作辛苦,我又在生病,麻烦你照顾了。”
俞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原仪倚在床头,蓦地左半边唇角扬起弧度:“听说你结婚前有个一直在交往的男朋友,俞远强迫你这么仓促的嫁到裴家,与心爱的人分手,你不恨裴家吗?”
她纤长的颈支着,定定看向俞箴,眼中是纯粹的好奇。
说实话,这个问题不是没人问过,只不过当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原仪时,又与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了。她与裴行简结婚到现在,加上婚前一个月的“感情培养期”,一共只见过原仪两次,第一次是结婚典礼,第二次是今天。原仪从没表现过一个婆婆对未过门媳妇的热络、也没表现过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热络,她置身事外,仿佛一个看客,问出这个问题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二十九年里,我要求我父亲帮我做过很多事,他只要求我帮他做过这一件事,为什么不答应?嫁过来再恨裴家,岂不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话说到这份上,俞箴也收起了自己的演技,轻松随意。
她话音落下,卧室在昏黄的纱窗壁灯中陷入沉默。俞箴目光落在原仪脸上,原仪连眼珠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的望着某一处。
“你走吧,我睡了。”原仪侧身背对俞箴。
俞箴离开房间时脚步很轻,她带上门径直走回了客卧,俨然已将王婶让她泡牛奶送给裴行简这件事忘在脑后。她平日用的洗护品全套崭新的准备在房间里,下午还空空荡荡的乌木雕花衣柜现在整齐摆放着最新款女装和男装。俞箴卸完妆后随手拿了套睡衣进浴室,泡了会儿澡,护完肤上床回复没处理的微信消息。
宋子璞和画廊策展的消息回复完,开门声传来,俞箴抬头看了眼,裴行简一手夹着瓶酒、另一只手夹着两只杯子,关上门,淡定走到八仙桌旁的交椅坐下。透明液体从瓶中倾泻而出倒入高脚杯内,裴行简仰头浅啜,下颌棱角锋利。
俞箴嗜酒,没事喜欢喝两杯,从某方面来说他们俩更像是酒友,一对喝不到一块去却被强行凑在一起的酒友。她翻身下地走到桌子边,裴行简顺手替她倒了一杯:“我妈怎么样?”
“精神不错,能吃能睡。”俞箴在他对面的交椅坐下,慢摇着闻了下酒香,喝一口入喉,她放下杯子转而拿起酒瓶看瓶身标签,轻笑了声:“虽然波尔多2013年的干红不行,但是甜酒倒是还不错。”
“算你有品位,”裴行简手臂折叠枕在后脑:“你问了我妈是什么病?”
俞箴:“忘了……”
话一出口,从旁边飞来一记眼刀:“家庭医生不是你的人?你自己去问医生不就行了。”
闻言,他一哂:“李医生休假全家出国了,这次来的医生不是我的人,派人去问,说辞倒是一模一样。”
“你信?”他跟着反问。
俞箴:“人和人之间不能有信任了?”
“算了,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
哽咽。
裴行简不知道从哪摸了根烟出来点燃,起身踱步走到阳台,他单手架在实木防护栏上,朝着茫茫黑夜吐出烟圈,目光望向远方:“后面这座山叫毅行山,我妈的‘仪’,我的‘行’,我爸买下来以后改的名。”
说完,他往身边看,夜风吹过一片空荡荡。裴行简回头看向俞箴,眉头蹙着,大有一种“我都说到这了,你怎么还不过来?”的隐含之意。
被点名起立的俞箴:“……我不懂你,你别怪我。”
“顺便把酒带过来。”
“……”还差使起人来了。
俞箴走到阳台边,外面黑灯瞎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心里嘀咕:看来是喝上头开始追忆童年了。
裴行简单手倚着,飒飒晚风吹地衣襟微微颤动,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整个人柔软三分:“小学来这避暑,我爸在山里用树枝支了个架子,我和我妈捡树枝用来生火,临时起意做个BBQ,有人帮我们把调料送上来,然后……”他絮絮说起往事,转而眉间一皱:“后来滨城城建规划,这山就卖了。”
半晌,裴行简转头看向俞箴,语气不满:“你在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