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晓的大脑像处于某种真空状态,眼里只剩下那个脸和身材均没有被岁月刻下痕迹的人。
她低着头,垂着眼,声音细得像是耳语:“妈妈。”
付娴静抬头,眼里瞬间多了点东西,连连点头,欲言又止,整个屋子仿佛都静了下来。
甄晓不习惯被众多长辈盯着,她每年才回来一两次,明显成为大家话题的中心。
甄晓告诉自己要微笑,表情好一些,笑得她的脸都僵硬了。
她被舅妈拉着坐下,手被握着,舅妈说:“小小,这次来待多久?”
“明天就走。”
“听说你考上S大,读波斯语专业?”
“嗯。”
“了不起呢。”
甄晓笑了笑,知道那是客气话。甄晓的几位表哥表姐也各有成就,她这样并不稀奇,不过舅妈从小看着她长大,话里有几分偏袒的关心。
“有没有想过以后出国发展?”
“我不出国,国内挺好的。”
“不嫌国内发展空间小吗,多去外面看看。尤其你是学语言的,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波斯语就说得很好,后来去伊朗留学。”
甄晓笑说:“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
今晚住在这边,临睡前,甄晓被付娴静叫住:“小小,我们一会儿谈一谈吧。”
甄晓无法拒绝,只好点头。
刚才上楼,甄晓看了眼自己曾经住过的房间,似乎没什么变化。她走到桌边拉开抽屉,她的木屑和小雕刻又被清理干净了。
付娴静洗澡去了,甄晓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等她。
新年将至,她的微信里都是节日的祝福。
付娴静出来的时候,看到甄晓脸上露出的淡淡笑容,问甄晓:“你最近还好吗?忙不忙?”
“我一切都好,您不用担心。”甄晓说。
“你会……恨我吗?当年我和你爸爸吵了那么多年,身为你的母亲,却忽略了你的感受。这些年我也一直想补偿你……”付娴静的语气没有太大的波澜,却无端让人听出几分心酸。
“不会,以前也没有过。”甄晓微微一笑,“我这些年过得真的很好。即使没有爸妈在身边,我一样也没缺少亲情。”
气氛有点僵,甄晓本就话不多,在付娴静面前更是格外缄默。
付娴静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说:“大学毕业以后想做什么?我有些朋友在伊朗,如果你到时候有想法,我帮你联络一下。”
“到时候再说吧。”房间内一下子变得安静许多,她的话于是变得格外清晰,“我也没什么大追求,现在这样挺好的。”
“我看你和你爸一个德行。”
“我是他的女儿,当然跟他一个德行。”
付娴静抬眸看她:“你是他女儿,就不是我女儿吗?”
甄晓有些受不了她这样,叹气道:“您能别那么敏感吗?”
付娴静面色不佳:“你爸是个罪犯,是他毁了整个家!”
甄晓无话可说。
.
第二天是除夕,下午甄晓就回去了。
她乘车回家,车窗外阳光正好。下了车,她放慢了脚步,然后在街边买了一杯咖啡。她站在路边,慢慢喝了很久。
咖啡冷得很快,霎时就没有了方才的温暖。她将没喝完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接着走进一棵树的阴影下,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妈妈说,是爸爸毁了这个家。
他是个罪犯。
她却无法相信,一个从小那么疼爱她的父亲,一个从小就教育她诚信做人的父亲,怎么会成为人人口中唾弃的罪犯。
纵使爸爸再不对,他已经得到了他应有的结果,她无法像母亲一样憎恨他。
回到家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
甄晓很喜欢家乡的雨天,每次雨后的空气都格外清新,院子里的花草也湿漉漉的,显得晶莹剔透。
通常这个时候,甄晓最喜欢在庭院里吃饭,闻着满院花香。
吃完饭,奶奶又吐了,人也没什么精神。
甄晓拿了一杯热水过来:“奶奶,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奶奶摇头摆手:“去什么医院,睡一觉就好了。”
扶奶奶回房间睡下后,甄晓就待在二楼的房间,趴在窗边看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脉,听着雨滴落在窗户的声音。再黑些的时候,她在房间里开一盏灯,洗完澡窝在床边的沙发上,看一部电影,什么也不去想,困了就睡,一睁眼就到了天明。
言瑾发来微信的嗡嗡声吵醒了甄晓,她迷糊着抱着毛毯醒了过来,强行让自己清醒,摸到手机,已经快七点了。
甄晓走到窗边,看了一下院子里。往常五点多就会起床晨练的奶奶今天好像还没起,她披了一件羽绒服下了楼,走去奶奶的房间。
保姆阿姨通常是七点钟来做早餐,这天早上她打着伞拎着菜进来时,就见甄晓白着脸从甄奶奶的房间急匆匆地出来,见到她就问:“阿姨见到有救护车过来了吗?”
“我倒是听到动静了,怎么了,四奶奶是哪里难受?”
“头晕不舒服,昨晚吃完饭又吐了,脸色很不对劲。”甄晓尽量克制自己的颤抖。
“四奶奶她前几天就不舒服了,我说去医院瞧瞧,她总说老毛病,缓缓就好。”
救护车来得很快,医护人员抬了担架进院子的时候,甄奶奶自己穿好衣服走了出来,精神看起来非常不好,眼睛也是半眯着的。她扶着门柱说:“只是有点不舒服,小小你怎么叫来那么多人。”
甄晓见她如此,眼圈微红,跑过去扶住她:“一点点不舒服也得去医院瞧瞧。”
大年初一就这么在医院里提心吊胆地度过,这种恐惧的心情已是她第二次体会到,上一次是父亲去世的时候。
一种类似缺氧窒息的感觉。
后来,因为害怕,因为不安,她越来越谨小慎微。
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甄晓觉得格外慌乱,她怕奶奶会离开自己。手机铃声在大衣口袋里响了很久,直到路过的人提醒她,她才反应过来去接。
“喂?”她有气无力。
“甄晓,怎么没回微信?”是言瑾。
甄晓没说话,实际上,她都没听清他在问什么,一直在想着奶奶,刚才她的脑子里都是不好的结果。
“甄晓?”言瑾察觉到什么,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甄晓慢慢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深吸一口气:“嗯?”
“你怎么了?”言瑾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奶奶生病了……”
奶奶打完两瓶吊瓶,到了晚上就嚷着要回家。
一夜过后,是一个烟雨蒙蒙的早上。
甄晓和阿姨一起做了早餐,奶奶也起了个早,人似乎精神多了。她见了甄晓,立刻念叨道:“这不好了吗?你呀,就是大惊小怪的,我这毛病几十年了,没事。”
甄晓噘着嘴不高兴了一早上,有惊无险,这是再好不过了。到了中午,她看着奶奶忙忙碌碌的样子,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微侧头听她说话,不经意地看见她佝偻的身子,心尖微疼,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是奶奶抚养长大的。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睡觉的时候,开始打雷下雨,奶奶来她房间帮她关灯,看到她没睡,以为她害怕打雷声,就坐在她的旁边,边拍着她边等她睡着。
那个时候,她问奶奶成长怎么那么难呢,奶奶告诉她,人都会长大的,不要心急。
然而现在她长大了,她却已经老了。
能与奶奶相伴的日子在慢慢减少,甄晓不敢往下深想,她打开电视,电视里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如今城里对烟花爆竹的燃放十分严格,出了家门,甄晓看到不少小孩跑来跑去,互相打闹,然后哈哈大笑。
甄晓走出去,拿出打火机,点燃手里的仙女棒,一抹火光亮起,那么好看。
她一个人自娱自乐,隔了会儿,手机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
甄晓低眸看了眼手机,是言瑾。
希腊号:在哪里?
小小:家门口。
等了会儿,没下文了。
甄晓刚要说话,言瑾有了回音。
希腊号:站着别动。
言瑾远远看到那姑娘摇头晃脑,傻傻的模样,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离她几米的地方,她仍旧没有察觉。
他忍了忍,出声:“喂。”
甄晓醒神,偏头看去,瞬间就傻了,仙女棒的光亮映亮了她的眸子,那里头有惊讶,亦有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