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夜+番外(7)
爹还是出去了,上锁关门未回来。黄琴竟轻轻松了口气。她收拾完毕,起身去看最先那碗面,没加面汤,凉成一坨。她把搁上面的一双筷子又摆正摆正,然后双膝跪下,泪顺着臂弯滴进砖缝里。
这种仪式没什么特殊性,只是为了心安。
黄琴走得早,村子还很安静。起了点雾,她一前一后一个背包,独自走完那段出村的路。等公车花了一段时间,早班车挤得人多。上去前,有辆白色的长安之星擦着她的衣袖经过,降下半截车窗,有只胳膊伸出来掸烟灰。黄琴侧半头,逆着光,看不清车里的人的脸。
车里已经没座位了,黄琴拉着横杆勉强站住。四乡八邻的人,情绪异常高涨。前排两人聊得很火热:你家的鸡场收成怎么样?另一人答:一般。
怕舅爷跟你们借钱?
不是,我说的是实话。交了学费,就没什么钱了。本来今年不打算回来了,暑假打工呢。
呵,你爹舍得?
舅爷说笑了,我都多大了,早该抗起来了。他们都累得一身病了。要不是他们摁着,我学都想退了。
得了吧你小子,被叫舅爷的在小子头上扫了扫,大二了吧?
嗯。
好好上,有出息。
啥出息呀。
你看周围人不都羡慕你家?比舅爷家那几个崽子强。
强哥他们多厉害啊,舅爷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小子,会说话,呵呵呵。
黄琴站得不舒服,扭了扭身。后面的背包刮到了前座的人。
嗳,姑娘,你也是大学生吧?把包放下,放这一堆靠着。我给看着,丢不了。
很是热心。黄琴想放下也好,勒一路也够她受的。前带正解开,热心的舅爷又问:你哪个大学的?
黄琴没吱声,背包也不往下解了,多亏带了顶草帽出来,否则脸都不知往哪搁。
见黄琴不答,舅爷好没面子,只得又问前排:你哪个大学来着?
农大。
哦,农大,农大好。你看这姑娘是不是你同学?我瞅着她跟你差不多大,有点眼熟。
前排的人歪过身子来看黄琴,黄琴瞥开头。
应该,不是……大学生迟疑了一会说,我们学校本地人不太多。
太难考还是太烂?舅爷心理让黄琴觉得扭曲。
她虽没上,但也知道刚才那个农大很不错的好吧?真是吃不到葡萄都说葡萄酸。
大学生诚实答:专业不热,有些冷门。
说完又回头朝黄琴看了一眼。看得舅爷也好奇,专门低下脑袋瞅黄琴遮住的脸。
到了车站,又换车,车上人少了,黄琴把背包放在了行李架上,活动了一下双肩。想着赶紧占个座,先小跑着去了卫生间,回来看清车号立刻登车。那个大学生也在,看见她,冲她笑了笑。黄琴离他三个座位坐下。
售票员检完票后车发动,座位还余几个没坐满,大学生瞅了瞅,挪到黄琴前排。黄琴把草帽往下拉了拉。
你是黄村的?大学生问。
黄琴四下看了看,有磕瓜子的,有吃面包的,有哈欠连天的,还有把着孩子换尿片的。她一指往上划了划草帽,看这张侧过来的脸。
没恶意,很纯真。
你认识我?黄琴说。
大学生笑笑,递给她一瓶矿泉水。黄琴接过,未开封,握在手中,不喝。
大学生拧开另一瓶,喝了一口。都说唇红齿白是形容女孩的,可此时黄琴觉得眼前这人,唇红齿白,刚喝了水,那模样,格外地说不清,她只知道她的心咚咚咚,像擂开了小鼓。
她嗖地把矿泉水扔回他怀里,没好气地说:别套近乎,我不认识你。我不是大学生,我是出来打工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说得又快又溜,说完像闪电一样,很快就在两人间竖起一道墙。
大学生皱皱眉,草帽又把黄琴的脸遮住,他识趣地扭正自己的身子,把被她扔回来的矿泉水放手里掂了掂,掂着掂着自己竟笑了。
黄琴睡着了,她是起点到终点,路上的风景不想尴尬所以不去看,无所事事只能装睡。装来装去真睡过去,大学生中途下车,黄琴看到座位空了,心里有些失落。她走得磨蹭,售票员上车来赶,一边赶,一边提醒:都拿好行李啊,别落了。丢了概不负责啊。
黄琴把两个包背身上,售票员在后面喊她:等等那姑娘,这是不是你的啊?在你座位上的。她递过来一个塑料袋。
黄琴接过看了看,刚想说不是她的,却被风吹醒了脑袋:那瓶熟悉的矿泉水。
大学生下车时塞回给她的。没叫醒她,只是留了张纸条。
他说,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我们是老乡。
黄琴把纸条折了又折,折成四折,四四方方的,放进自己的小钱包里。
矿泉水不再疑它,拧开大灌了两口。很甜,很解渴。
她想了想,这个人,一点记忆都没有。
花了五十块钱中介费,黄琴当天就被安排进一个厂子做工。
食品厂,加工海鲜。防疫培训一套下来,开始领工牌饭票,一天13或14个小时,坐在小塑料凳上剥虾米。剥完一筐再去领一筐,累得腰直不起来。黄琴干了两个月,领了工资就去另一家工厂。
每家工厂都缺劳动力。尤其是黄琴这样青春向上的。这家也是食品厂,只不过是加工罐头。少了腥脏气,空气里多了些甜蜜蜜。只是三班倒,黄琴的生物钟也开始紊乱。她也学工友定月往卡里存钱,每月休三天,去繁华的街角走走看看,喝杯粘乎乎地美其名曰“可可”的饮料,喝完会恶心一下午。她受不了高热量的东西,一次后也就不再去碰。工友里有那么一两个不服命运的,也会累得要死的下了班,躺在高低架子床上,拧开昏黄的电灯泡,捧本专业书半阖着眼读。经常书从上铺落地下,吓着正仔细画眉毛的某人。次次被骂,次次不改。后来黄琴也学着调和,各有各的苦,互相也好和解。本就不是深仇大恨,可她心里也受了触动。她摸出一直在钱包里的那张纸,上面的数字早已经烂熟于心。
卡上的钱超过一定数额时,黄琴也曾心潮骚动过,暗想着可以把他约出来,请他吃顿饭?帮自己谋划一下未来?那说些什么?怎么说?说她存点小钱,打算再学点什么技能?他会感兴趣吗?或者问他你喜欢黄桃罐头还是山楂罐头?我可以内部价买给你?她终没这勇气。
又半年后,同室的人会为了烫个什么发卷讨论半宿,或者买哪个色号的口红,有的已经大胆办了信用卡,因为工资是死的,每月不到日子不会发,而那些好看的,让人能目不转睛的衣服啊,首饰啊,总会出其不意地让人心动。
下铺的工友妆化得最好,能把眉毛画得细细的,像飞起来。她常说,城里人都骄傲得很,瞧不起我们。说我们土,我们哪里是土,我们只是本真。脱得干干净净,让他们试试?不外乎是外面这层皮。三分面七分包装,包装好了,都是他妈的大爷!
她的床头上,撂着厚厚的杂志,封面都是铜版纸,可以扇风还可以刮指甲。她对很多人耳熟能详,指着一人能说出祖宗两代。她把他们当成了榜样,有样学样,蜕变得极快。
黄琴更多的时候,和上铺的人能聊几句。二人相对话少。她去图书馆办了张卡,不想逛街的时候有了借口。图书馆的气氛真适合她啊。她想在自己喜欢的环境里徜徉多久就多久。
某天,下铺的工友搬走。走得悄悄的,没有告别。黄琴问上铺,摇摇头。不久前,她回得晚,开门闻见一身酒气,是下铺的工友,俊俏的一个人,又哭又骂:什么土鸡,我也是凤凰!她可能在外面耗尽了力气,回来已经体力不支,被几人扶上床,擦了个脸就睡死了。早上,谁也没提,出来混,给彼此留点余地是最起码的道德。黄琴开了窗,这一屋子的怨气瞬间就散了个精光。
说不定都能长木耳,炒一炒,也是盘好菜。
空着的铺位一直没安排人进来。上铺的工友就自动挪下来,把她的小夜灯也挪下来。小夜灯磕破了角,也不舍得扔。黄琴撕开一包妙脆角,工友仰起脸说,你不是读书吗?买零食的钱如果要全买了书,你现在也不住这地了。黄琴嚼完一个妙脆角,想想说,我将来肯定不住这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