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夜+番外(39)
小时候,跟娘去给姥姥上坟,娘都是从挎篮里取出两刀不算薄也不算厚的黄纸,娘已经是“厚待”姥姥了,多数人都只是象征性地烧几纸,草草了事。
娘不,娘会小心用柳条子划个圈,用捡来的破残砖头垒一个“家门”,摆点随身的果品,嘴里念着姥姥和姥爷,慢慢地几张几张地去烧黄纸。娘烧得细,最后黄纸烧完,灰白的纸灰全落在她划好的圈里,黄琴看着别人一点火就飞得张牙舞爪,恨不能飘二里地的纸烟,一边躲着一边潜意识里认为这是老人家在天显灵了,听到娘的祷告,出来收钱了。
她有模学样,加了这层虔诚,跪在娘的身后,也准备磕头。后来娘怕火灰烫着她,让她靠边点,发现了她的动作,咽下流到嘴边的泪,扶起她说,你还小,未出嫁的小姑娘,磕得头太重,有千斤,他们接不起,你鞠个躬吧,他们知道你的孝心就成。
黄琴就离得火堆远了些,心里想着娘的眼泪怎么这么现成呢?说来就来?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眼泪说来就来了。
程涛去另一个基地考察回来,接到爹的电话让他早点回家。他想想抄了近路。田里的庄稼还是矮矮的,老远就能看见坟地里冒青烟,有人在祭奠。脑子最近被杂事多得快被搅成豆腐脑的程涛还诧异:不年不节的,瞎烧什么呢?天干物燥的,也不怕引起火灾。再说人死如灯灭,搞这么些虚头巴脑地给谁看?谁又正经看?
所谓惹神不惹鬼,不到二里路,程涛就受到了报应。他运行良好的二手车“小蓝蓝”爆胎罢工了。还好他驾驶习惯良好,这要是横在路中间……程涛下了车,对着不远处虚无缥缈地苍天念了声阿弥陀佛,脚下却用力朝废胎踢了过去。
他打了个电话,本想钻进车里等,想想觉得有点傻逼。索性站在风里当雕塑。多久没静下心来看看家乡了?自己都快忙成了陀螺,他张开双臂,刚想吸口风体会一下,蓦然发现半人高的白茫茫的蒿草丛里钻出来一个人。
程涛迅速倚到了车门边,思索着车里有什么趁手的家伙。等那人以老牛拉破车的速度渐渐离了那干枯的草丛时,程涛的心开始狂跳。无数的想法,无数个字一股脑地朝天灵盖冲,最终都偃旗息鼓化为一丝甜蜜。
――――失而复得。
黄琴正一脸悲伤地走来。
什么事换到黄琴身上,程涛都觉得能接受。比如这车胎,爆得真TM是时候!惊得他想也跪下立马磕个头,喜得他愣是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怕黄琴一时不察化成麻雀又飞没了影。
中间隔了十几步,黄琴这货的魂还搁在坟地里。
程涛急中生智,把自己化成了屏风,强迫黄琴耷拉着的脑袋立起来。
啊?她张张嘴,声音暗哑,可能刚才哭狠了,脸上还依晰留着一道道冲刷的痕迹。
程涛半晌说不出话,觉得自己的声带也疼起来。
黄琴做了个360度的动作,路上只有他们两个。这地方,谁爱来啊?
她开始回神,忽略了程涛放她身上的手,你怎么在这?
程涛指指车胎。哦,黄琴又没了话。神情有些累,不想多说什么,慢吞吞地动了动脚。顶着脑门会被坟头的砖头砸肿的二五眼色,程涛开始有主意:累了吧?看你都走不动了。今天风大,你先到车里坐回,轮胎一会就送来了,我正好顺路送你回去。
顺路吗?
当然肯定不可能的。但为了能让路顺上,再爆个轮胎程涛也愿意。
黄琴想起自己怎么没骑个电动车就走来了呢?发了个烧,力气却跟被抽空了似的,连反驳都反驳不上来。程涛也不是洪水猛兽,怕他做什么?她顺从地转了方向,程涛打开车门,她就从他的胳膊下钻了进去。
程涛还探个头进来,说,副驾有件衣裳,你盖身上。
一进了车,耳边那呼呼地声就小了,还挺暖和,黄琴想。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还留根弦提醒自己说,就眯一小会,最多半小时。
程涛把自己的备用外套盖在黄琴身上,看见她手上那擦也没擦的黑灰,他把手覆上去,碾了碾,心里朝着那虚无的地方叹了口气。
有人来送轮胎。摩托车突突响,卷起一阵风。程涛迎出去老远。让那人提前熄了火。
黄琴醒来发觉天都黑了,习惯性地摸嘴边,手上的黑灰就蹭了一道在脸上。程涛以为她还要迷糊一阵,谁知黄女侠清醒无比:这不是回我家的路。
程涛轻笑,慢声地说,邀你来参观一下我的王国。
对方轻轻笑了笑,先挂断
黄琴被顺路送回家已经九点多了。程涛的车依然开得不快,进了村,越发地跟散步似地。黄琴几次欲开门下车自己走,她觉得自己走都比这车速度快。程涛也总在她念头响起时找点什么小事情引开。黄琴后来想,这孩子变奸诈了。
离家几十米,路灯下看见有辆车停在黄琴家门口。黄琴皱皱眉,让程涛停车。进了家门,各处灯大亮,门口的车停得很是地方,把门挡得死死的,黄琴幸亏瘦,挤着边挤进来的。她一直皱着眉,想着好车不挡路,这谁的狗车?听着屋里的动静,心里的火不由主地一点点燃上了,她没注意,程涛也跟了她进来。
是亲爹大人旅游回来了。带着红颜知已,似乎还有个扛行李跑腿的小弟?
黄琴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咣当一声,喝完的杯子掷桌上,然后坐在单人竹凳上,不吭声。眼珠子却不闲着,在对面每个人身上刮着,从上到下,刮脏灰一样,刮得人都站不住。皮薄的最先扛不住,拿胳膊肘先捅了捅那个小弟,小声说,你先回吧。
小弟坐得姿势端正了,脸上先也严肃着,看见黄琴,却慢慢笑起来,不急,他说,正巧碰上了,我跟我媳妇说几句话。
站在门外的程涛有些难受。他觉得自己真会挑时候,早不来晚不来,仿佛特意要送黄琴回来受辱。他静静听着每个人的声音,打定主意什么时候挺身而出。
黄琴出乎意料地镇定。亲爹咳嗽了几下,围着行李转了转,红颜知已察言观色,把自己的东西抱手里,又拖脸上笑开花的人,说,你送送我吧,看我都拿不了。
小弟却不领情,笑着说,二姨,你们俩什么时候过明路啊?话是对这个二姨发的,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黄琴。
黄琴有点厌恶。爹又咳嗽一声,黄琴把目光移到他脸上。盯到她爹拿起一样东西,放下,又去拿另一样,觉得还是不对,最后发话说,老二,今儿晚了,先回吧。
红颜知已赶紧上来半推半拉,小弟被推出屋门,还回过头来对黄琴说,媳妇,你不送送我啊?黄琴闻丝不动。
咦?这还有一个人啊?
黄琴从竹凳上跳起来,看见程涛说,你怎么还在这?不怕晚上做噩梦?
程涛大方地站出来,跟黄琴的爹打招呼,其他二人,自动忽略过了。他轻声说,手机没电了,借你手机用一下。
黄琴把手机递过去。瞥见前面有道光射过来,她转头去看,只见那人倚在车门上,光线有些暗,已经看不清他脸上什么表情。猜测着还在笑,笑得也很假。
黄琴把程涛送到他的车前,她的手机还被他握在手里。也不见他用,只听见叮的一声,程涛拉开车门,想说什么又没说,黄琴指指手机,手机还回来,耳朵也被人扯了几下。黄琴心想,这啥意思啊?要顺路车钱?
程涛开走了,原来挡门的那辆又开回来。黄琴三步并两步,进了大门,想挂锁想起这锁还坏着呢,索性也不挂了,径直进屋把门关上。爹又忙些什么她也懒得听,和衣躺下,不一会竟也睡着了。
早上爹煮了荷包蛋,特意等黄琴洗漱好了才端上桌。黄琴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了。吃完一抹嘴说,蛋黄有点过火了,噎得慌。说完伸伸脖子,好似真被噎住了一样。爹把自己那碗慢慢地吃了,黄琴觉得爹旅游回来有点变化,脾气不那么焦距了,眉毛之间的皱纹也没那么深了。若别人见了,会夸老黄头年轻了,可黄琴却讨厌这种改变,她带着一种背叛的心情讨厌。
黄琴知道爹想说什么,可她心里有底限,她想过完这个年,对这个家已经失望透顶,但此时她还尚未想到去处。就暂且掩耳盗铃几日,把这年混过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