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的故事+番外(34)
第二天我带着肿泡眼,缩在会议室一角,按程明义要求随时变更报价清单。三只角,被五家供应商占据着。
纪舒把招标会变成了菜场。
他平静地开了个价,“有谁做?愿意的可以马上签合同。”
炸窝。大家没见过如此扯破面纱的讨价还价,直截了当地摆在台面上。有人将军,“纪总,价太低,实在做不起来,我们只能退出。”有人皱眉,“纪总,又不是买根葱,这么做太草率。”也有人忙着打电话请示。
最后握手的时候,我昏沉沉地不知调过多少次表格。程明义在打印好的合同上逐页小签,笑呵呵地说,“纪总,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今晚由我做东,大家小聚如何?”我低头收拾笔记本电脑、电源、笔、纸张,耳边飘过一个好字。
在席间我乖巧地充当下手的角色,做大家向服务员发号施令的传声筒。来的还有车间不少主管,有些我认得,他们也认得我。他们开着客气的玩笑,“施小姐越来越漂亮了。”“施小姐更能干了。”没人叫我喝酒,因为纪舒说,爱喝的自己喝,别拖女孩子下水。
我老老实实地坐着,除了一次去洗手间,遇到纪舒。他微笑,“上海怎么样?”我也微笑,“小人物到哪都一样。”我想起礼尚往来,“公司要扩建,效益不错?”几步就到小厅门口,他停下脚步。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已经推开门,“女士优先。”
我们客气得正像甲方与乙方,也许男人个个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手。
王亮,你呢,好不好?
有瞬间我想起他,又用更快的时间丢掉这念头。在昨晚我曾发誓,再有机会能重新开始,我不要和他有任何关联。否则,哪怕只是心里想一想,都会给我带来不幸。
第二天,我跟着程明义回上海。我没去遥远的他乡,手机也没停,顺顺当当地回去了,又是办公室里可爱的Jane。
“Jane,大堂有客人找。”
谁?我懒得猜,也许是某个本地客户,经常有男士开玩笑说我声音好听,人也一定好看,改天要上门见上一见。我匆匆忙忙扑过去,直到看见纪舒。他悠然自得坐在沙发里,完全没我见惯的臭脾气。
“你好。”我不知道他来意,可来的都是客。他说,“我还没吃饭,方便出去请我吃一顿吗?”这会?我犹豫不决,看了看表,下午二点。他不容我考虑,“走,招待远道而来的甲方,也说得过去吧?”我讨厌他的自说自话,却无法拒绝。
“来办点事,顺便看看你。”他随口解释。“对了,交男朋友了没?”
你以为你是谁?我生硬地答,“不方便说私事。”
他看着我笑,下午金色的阳光斜照在他脸上。从眉骨到下巴,轮廓男性而粗线条。我发现他眼角有皱纹了,细且杂,脸色也不好,黄,黑。
想起从前他对我的照拂,我心软了,客套地问,“你最近身体好吗?”
他的眉头微攒,“死不了。”
我俩说着对方不想听的话,浪费了美丽的秋天下午。
“带我去看看黄浦江。”
我们去了外滩。
“你变了一些。”他的话被风吹散,“不过本性还在。”
嗯,我怎么了,只是不愿意再陪人玩,那场游戏再精彩,不是做主角,我就不奉陪跑龙套。
“人都会变,你不也是。”我在心底补充,变得更装模做样。
他伸手,抓了抓我的头发,对孩子般。这举动像王亮,我反感地退后一步,“纪总。”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慢慢地,笑出来。“你没变,”他哼着笑,“心里恨死我,表面还维持着礼貌。”我也笑,“谁能不恨你,第29个文员?”他好声好气,“别介意,我么,就那副样。”
谁介意?别把自个看得太高。他的声音落下来,“当然,如果你愿意恨我一下,我也不反感。”
嘿,我会恨王亮,才不来恨你呢。
我扭转头,然后定格在那个动作中,因为意外。
我见到了我要恨的人。
第四十六章
古人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没有登高台,没有处绝地,天空飘着三两白云,江面来往船只呜呜鸣笛,片刻间我和纪舒从他身后走过。
我以为是他,很像,然而不是他。记忆中的他,抛不下自我,因此不会穿蓝衬衫黑长裤,独自站江边看流水。他哪怕住个地下室,不也勾搭上我么。
我松口气,偶尔有想过见面时的情景,平静地打声招呼,或者扭头而去。原来我做不到镇定自若,一颗心仍为他猛跳。纪舒敏锐地感觉到异样,“怎么?”我不傻,跑来看我,说这样的话,大概因为喜欢。我摇摇头,“没事。你呆多久?”他淡淡地说,“可能明天走。”
我们漫步在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的建筑间,我慢吞吞地说着废话,比如这里有寿司店,那里卖生煎,直到他打破僵局,“既然还想他,干吗不回头?”不,我怕。一年前我以为年轻而可以无所畏惧,现在已经知道没那么勇敢。那夜手机铃声响起的惊惶,跑进光明的如释重负,我没忘记。他失笑,“那你又想他?我对你不好么,没见你念着我?”不一样。王亮和我,像在泥地挣扎的两坨烂人,只有互相搀扶才能爬出去。他给我的,是力所能及的所有。纪舒是站在岸上的富人,伸出的手再大方,也让我自惭形秽。给得绝对多,相对却未曾达到他的极限。更何况,我不知道他将在何时缩手,当那日来到,我又怎么办?
这是长大吗?我苦笑,走了那么久,终于懂得脚踏实地。或者有一天,重新走进第二个郑向南为我准备的小家,洗衣做饭,直至老去。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晚上分别时,纪舒送我到楼下,“保重。”他大步走了。
他似乎一直想说什么,然而我不想听,最终他还是没说出口。我记恨,从来也没忘记他和叶蓝玩弄我于股掌之间。对心思复杂的人,我惹不起,躲得起。
我顺利通过三个月试用期,生活进入前所未有的平稳。第一次跟项目就拿到合同,程明义说我是福将,久而久之我俩成了搭档。我调过两次薪,每月总能存下一笔固定的小钱。我已经习惯在淘宝寻找原单,边看电视边背单词,逢周末打电话给妈,“嗯嗯,身体很好。你呢?”她不问我发生的事,我也从来不提。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我曾经渴望做白领,按部就班向上爬,好不容易走到这条路,我却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我想要的?我茫然地回头,难道这一段一段一丝一丝的是非,只为了回到活着的最初?
纪舒说我是施蔷一思考,惹他直发笑,“别傻了,有钱好过没钱。能喝燕窝粥时感慨白粥也不错,和喝不起是两码事。”他又来过几趟上海,而我因工作的关系,又去了次南方。渐渐我俩相处得平和,竟然像普通朋友了,还能约吃饭。
时近圣诞节,太阳下我穿长袖衬衫还觉得热,天晓得怎么有南方冬天难熬的印象。纪舒穿得很随便,蓝紫条纹T恤。他手插在裤兜,晃悠悠走在我身边。
“我记得,你很少请假?”我问。他最近请的假是不是多了点?大白天不做事,跑出来和我见面。他嘴角挂着丝笑,“有朋自远方来,怎能不招呼好。”“你身体怎么样了?”我还记得他的病。他笑意未减,“吓你的,没事。要谢谢你配合演戏,给我机会清理掉一批人,所以有今天的轻松。”“叶蓝呢?”我坦然说出她的名字。“据说她在读书。”读书和嫁人是在人前消失的两大好理由,不过我总觉得那个柔媚的女子能找到新的出场机会。当然,她与我无关了。
电梯上行,有人匆匆想超越过我,却突然停滞不前。
我抬起头,“你?”
郑向南。
有一瞬间我认为命运大手在玩我,否则为何从前的人与事老是再次出现。
他不是一个人,“今天注册。”
我看着他和他的妻子,后者腹部微隆,显然过几个月好发红蛋了。
“恭喜恭喜。”我忍受着他妻子探照灯般的目光,堆出满面笑容。纪舒不动声色把手搭到我肩上,郑向南的目光打了个转,“是不是也要恭喜你?”纪舒救了张口结舌的我,“谢谢,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