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的故事+番外(16)
周毓云告诉过我,纪舒有公司股份,不多,二十万股,但可以看出老板对他的重视,他是唯一的家族外持股者。
“你怎么啥都知道?”我反问。
她哈哈一笑,“我是前台,什么瞒得过我?”她漫不经心地说,“就像你,不会在这里呆久,早晚有天你要走。”
也许吧,那简直是写在我脸上的东西,我的理想我的未来,不是在工厂做文员。
门开了,叶蓝盈盈然走到我旁边,“施蔷,改天一起吃饭,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呢。我很喜欢你。”不知为何,胳膊上的汗毛突然全部竖起来,我胡乱应道,“啊…好啊…改天…”她嫣然一笑,向送客的纪舒道,“走了,谢谢你,纪经理。学到不少东西,下次再麻烦你。”
我像受到惊吓的小鸡,心痛,头痛,忍到下班。纪舒却一直不走,大概在写报告,皱着眉头敲几个字想一想。我更觉得我是苦命的娃,硬起头皮敲门进去,“纪经理,需要我来打吗?”他看也不看我,“不用。”“那我可以先走吗?”“不行。”
人生的荆棘无过于此,想到如何向我妈解释晚回去的缘故,我的太阳穴上如同挨了打,涔涔发痛。“隔壁老方家的闺女,钱多事少,常常出去公费旅游。小蔷你不跟她同学,成绩还比她好,怎么给比下去了。”她不理解,命运弄人。“我们这代人没办法,小蔷,你运气好,处的时代好,你要争气。”好好好,按我看,您老那时代不也才人多多,您怎么没混上?这些话我只敢腹诽,太伤人。但我不理解干吗她尽指望我,我会累疯。真的,小强也有受不了的一天。
我发呆,拼命思索叶蓝怎么知道我,难道王亮跟她说的?我开始生气,王亮啊王亮,你干吗把我的事告诉不相干的人,难道我不值钱到这种地步,沦为你和旧情人聊天的内容?
等纪舒出来,我也差不多在怒火中没顶了。
我反复在想,我要问他去。以至于纪舒和我说的话,一点都没听见。
他又说一遍。
我茫然看着他,毫无头绪。他掉头就走,我才猛地反映过来,“对不起,纪经理,我妈来了,我没时间陪你晚饭。”他说,“你妈来了,怎么不早说?老人家难得探次亲,要好好招待。”得,理都在他那了,我哭丧着脸,“纪经理,你没走我也不敢走哪。”他问,“你妈住哪,宿舍?走,我请吃饭。”咳…“不了,纪经理,我男朋友今天陪她去玩了,正等我回去呢。”他“哦”了声,“我送你过去吧。”“不了不了,麻烦你多不好。”这家伙和我别上了,“我正要出去,送你一程。”
好吧。
我没敢让他送到楼下,在大路口就下了车,“谢谢,谢谢,明天见。”他嘴角微扬,“明天见。”
我低着头往回走,然后撞进别人怀里了。
王亮。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盯在我脸上。给他这么一看,我有被抓奸的感觉,突然心虚。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犯过一次错,还能再犯第二次吗?对了,我本来在生他的气,怎么反倒看他脸色?
我不说话,低头绕过他。
我向左,他跟着;我向右,他也跟着。
我叹气,“想怎么样?”
他扑嗤笑了,“不怎么样。你妈非要下楼接你,我没办法,只好说我下来等。我站在这,然后看见个傻孩子,走路不看路,爱往电线杆上撞。”
我同情,能理解他无可奈何的心态,除了顺着她老人家,没其他办法。
我问,“晚饭吃啥?”
他答,“你妈做了绿豆稀饭和面饼,说你最爱吃的。”
呃…
我和我妈,肯定没有母女缘。
我盯着面前一盆炒大蒜,真恨不得离我妈越远越好。从小到大,她非说这东西营养好,能健体杀菌,吃得我从小姑娘到大姑娘嘴里总臭哄哄的,被同学老师笑话。
王亮装得很诚恳,“这个好,可惜我从小到大对蒜啊葱啊过敏,一点都不能沾,否则怎么着也要吃半盆。”
我认命了。
咱妈没放过我,继续念叨,“施蔷你太让我失望,出那么多钱供你读大学,完了就当小文员,白供了。你初中毕业时我就说,咱别念了,读中专不好么,早工作早挣钱。你不听,哭着闹着要读高中,现在还比不上人家老方家闺女,孩子也生了,还买部车,每周末带着男人孩子回娘家,逢年过节大包小包往家拎。我当年就不得由你闹,怎么能让孩子定事呢?”
我沉默着。
吃完了我主动收拾桌子准备洗碗,她抢过去,“不用你搞这个,有时间好好想想,怎么落到今天这样。你不说你肯定能出人头地么,等过了年你要二十六了,我看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你爸去得早,我也没亏待你,不替我争口气,也要替你爸想,别叫人说老施闺女不行,你爸在地底下也不得太平。”
她端着碗进厨房,我默默换鞋拿包出门。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二十一章
不下雨的日子,街上很热闹,趿拖鞋手牵手晃悠悠散步的恋人,卖发夹的配钥匙的十九元T大拍卖的。我进了凉茶铺,一杯二十四味,一元钱三颗陈皮梅。
苦吗?不苦。
我渴了,一口接一口全部喝光,杯底满是药渣。味蕾被炒大蒜炸得麻木,辣与咸,像生活,害得人管不到其他,什么都能喝下去吞下去。滚烫的凉茶,把眼泪直接逼出来。我坐在那,把纸巾筒放在膝上,扯了一张又一张纸巾。
看什么看,我自顾自抹眼泪醒鼻子,没见过人喝凉茶太快被烫着的?
亲母女,无话不可说。我不怪她,我是她生出来的,赐予者有揉搓的权力。一次又一次,十二岁,她一把抽下我脖间的门匙,不管客厅里坐着我邀请的客人-一群同学,厉声说,狗都比你会看门。十五岁,一定要我填报中专,早工作早好,直到我跪下来保证肯定能考上大学。十八岁,把我所有志愿定在本市,一样大学学历,跑那么远干吗。
一次又一次。
命运终于把我送到外地读书,然后遇到郑向南,带我去吃牛肉拉面,香喷喷的锅贴。
纸巾用光了,我低着头,泪水吧嗒、吧嗒掉在简陋的塑料桌面。
受人滴水之恩,非涌泉不足以相报。
母亲一直说。
父亲去世后,她记账,把每份吊唁的白礼统统记在本上。逢年过节,带着我逐家逐户拜访,“上门问个好,谢谢你们过去多照应。”
母不嫌女丑,女不嫌母恶。
她是生你养你的妈,施蔷,你就这个命,要不认了,要不…还能怎么着?
我慢吞吞往回走,赌气,有用吗?又不是今天才蹦出来的妈,跟她讲又讲不通,听又听不懂。我太知道她的反映,“啊会甩脸子了?翅膀长硬了?你飞呀,我巴不得呢。”
还没到楼下,远远的,我看见王亮站在路灯下。
不,不要这样,我掩住脸,泪水从指缝里透出来,沾了满手。不要对我太好,我怕,怕失去坚强的力量,更怕从此变得软弱。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从父亲去世的那天起,我再也不要别人对我好。
我悄悄离开,找角落打电话给他,“我今晚住宿舍了,…谢你…”听着他的声音,保持平静的语音语调成为难事,我真想跑回去扑进他怀里,狠狠痛哭一场,像所有受了委屈的女孩子。我没有,我只说,“好了,再见。”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发呆,肩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我吓得向前一跳,往后看,是王亮。他举着手机,好气复好笑地说,“骗我?我听见你脚步声了,再听,人就在附近。嘿,还明天见呢,我偏要今天见。”我张口结舌,突然大叫起来,“你烦不烦,管我呢,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平静地看着我,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的心搅成一团混浆,恶狠狠地喝,“滚!”
滚的是我,我撒腿就跑,不知向何处。我只想逃离,去哪里都好,只要能不面对他。从同情的眼神里我看出自己的蠢笨,狼狈到无地可钻。
前面是车水马龙的大街,没一辆车停下,它们呼啸而去。有些发现我的存在,用尖锐的响号表示抗议,同时把车速提得更快。我再次鄙视我,多爱惜自己呀。不用别人拉,我肯定不敢扑出去,生命虽然有许多无奈,我更想挣扎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