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暖伤城(56)
他茫然地搁下了笔记,心里忽然有一处莫名地收紧,不断的收紧,可是他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师说的很隐晦,只说让他去一下市一院,说他家里有人不舒服,那个时候他还不曾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他一个学生,身上不怎么带钱,连拦车都不够,他心里虽然担心,但也只是认为爸爸妈妈当中谁不舒服而已,他等来了公交车,去了市一院,却在急救室门口看到捂着脸抽噎的父亲,那个时候高大的父亲是那般的颓然无助,他的一颗心忽地就沉了下去。
睡在急救室手术台上的人是他的母亲,医生带上了口罩帽子,穿着手术服,面无表情的走了进去,一大堆医务人员走了进去,其中一个拿着一份手术签字单,父亲的手颤巍巍地无法签出一个完整的名字,他当时主动走了过去,沉默冷静地在上面签了字。
他知道情况远比他从老师口中听到的严重的多,母亲在急诊室里躺了整整四个多小时,他看着那“正在手术中”的红色荧光灯,就明白了,最坏的可能是他再也看不到母亲了,然而他的心里还是抱着一丝期望,母亲那么善良,仁爱,那么热衷于自己的教书事业和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她舍得丢下这一切吗?
第四十三章
小时候,他是嫉妒过的,也暗恨过的,嫉妒那些学生占用了母亲大部分的时间,让他们母子相处的时候少的可怜,他甚至认为,他是一个从小缺乏母爱的孩子,然而当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医生们摇着头,冷冰冰地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对母亲的爱,从来都是沉在心底深处的。
一个年仅四十八岁的女人,三十多岁才结婚生子,在人生最应该享受到幸福和圆满的时候,因为突发脑溢血而永远地离开了她热爱的事业和学生,连和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那一天,母亲的学校华师大来了好多领导,还有好多学生,那么多张哀伤的面孔来来去去,可是,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他悲伤,那些领导还会聘请新的教工,那些学生也会有新的老师,可是他永远都只有一个母亲。
从此以后,他都是一个只有父亲的男孩子,这在同龄人中显得多么另类,他戴着孝章在重归学校的那些天,一些男学生故意在他身边走过,然后暗地里小声说:“瞧,那个江殿云,就是他,他妈妈死掉的那个。”还有一些女孩子则投以怜悯同情的目光,切切私语:“哎,我觉得他长得挺帅的,没想到那么可怜。”
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骄傲而自信的男孩子变成了外人眼中,值得悲悯和同情的角色,可是没有人懂得,他其实不需要这些好心的同情。
他需要的是什么,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陈瀚的女友小美问他是怎么追到那个外语系系花的时候,他说他们是一个高中的,其实他真的回忆不起来了,他是怎么和那个男生们趋之若鹜,人漂亮家庭背景又好的女孩子走到一起的?也许,那个时候的他太孤独了,太需要一个人在他身边陪着他,对他好。
可是长大以后,他才知道,他和那个女孩子的感情,并不是爱情。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些,和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已经无意中伤害到了人家。
寂静中,江殿云从办公桌上的那个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桌上有一张他和父亲的合照,那是他刚进大学的那天和父亲在华工大的门口照的,父亲的嘴角洋溢着微笑,而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将烟点燃,呛人的烟草气味钻进鼻子里,激得他深呼了一口气,望着窗外深黑夜幕下的城市,他忽然觉得那一切的繁华离他好远。
他为什么要帮助那个叫陆希的女孩?他也说不上来,他在心里说,也许,因为她是华师大的学生吧,也许因为她有着和母亲一样的善良和执着吧,于是他把母亲生前留下的那套师大曾分配给她的小套给那个女孩子住,他知道她是个不喜欢欠别人的女孩,也就象征性地收取一些房租,好让她住的安心。
宋清刚刚的防备和紧张的神情他都丝毫不落地看在了眼里,他真的没有想到,一向对男女生感情不开窍的胖子,居然也会那么小心翼翼地重视着一个女孩子。
一连抽了三支烟,江殿云渐渐觉得有些困了,他脱下外套罩在身上,躺在工作室的沙发上闭目休息,临睡前,一个女孩坦诚清秀的面庞在脑海中浮现,他想他是进入梦乡了吧。
“陆希,今天晚上你有约会吗?”隔天上午,苏苏对着正在办公室埋头整理文档的陆希说,“我想约你。”
陆希抬头璨然一笑:“我现在很渴哎,你帮我倒杯水,我就考虑一下。”
苏苏二话不说拿起陆希桌上的水杯,屁颠颠地跑去茶水间,倒了满满一杯白开水,一边扇着热气,一边小心地端了过来:“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陆希把水杯接了过来,凑在鼻子上一嗅,有些失落地叹:“要是有杯咖啡就好了。”
苏苏挑眉,“你是故意的吧。”
陆希笑:“最近事多,感觉挺累的,我是真想喝杯咖啡提提神。”
为了晚上能约陆希一起去那家王氏野味馆,吃那道她垂涎了好久的风干兔肉,苏苏咬了咬牙,“好,我去帮你泡。”
待她转身,陆希露出得逞的神色,这个苏苏,一闲着就来骚扰自己,她是前台,工作相对轻松,可不比自己,既要做好本职工作,还要整理日常的会议记录和竞争对手的数据,既然她来找自己,她就乘机逗一逗她。
苏苏很快把杯子里原来的白开水换成了一杯散发着浓香的雀巢速溶咖啡,迈着小步走了过来,“喏,你要的咖啡,这样行了吧。”
陆希接过来喝了一口:“咦,怎么这么苦。”
苏苏直觉她比朱经理和大老板还要难服侍,不禁跺了跺高跟鞋,“我都另外加了两块方糖了,怎么会苦。”
陆希假装再喝上一口,还是摇头:“可我喝进嘴里就是觉得苦啊。”
苏苏见她直皱眉毛,以为真的很苦,就又转过身去拿方糖,再返回来的时候看见陆希已经将原先的那杯咖啡喝了一大半了,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一把拿过陆希手中的咖啡杯,也不介意她喝过,径直就灌进了嘴里,咖啡的浓香夹着丝丝的甘甜,哪有她说的那么苦嘛,她不禁大力把杯子朝桌上重重一放,满脸通红地说:“好你个陆希,竟然耍我。”
陆希早已笑得前仰后合,“谁叫你笨嘛。”
“陆希!”苏苏的声音尖利起来,不再像先前那样讨好的意味明显,“你说,你今天陪不陪我去?”
陆希看她的样子只怕再逗下去是真的要生气不理她了,便装作揖道:“好好好,今天晚上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掉,就陪你大小姐一个人好不好?”
苏苏的脸色这才好转过来,又没心没肺地搂着陆希笑了起来:“哦哦,可以吃兔肉了。”
陆希摇头,在心里暗暗叹气,这个苏苏真是和章沅一个性子,哪天真该介绍她俩认识认识,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尽喜欢吃些另类的东西呢,陆希又想起那天和章沅去王氏野味馆的情形,那些个双菇烩蛇肉,油炸蝎子酥,糖拌炒蚂蚁之类的菜名,想想都叫她觉得毛骨悚然,亏章沅还说,蛇是清毒大补的,别的地方想吃吃不到的话,她在心里企求,希望这个苏苏除了吃些兔肉外,千万别选那些另类的菜肴,否则她不保证自己不会当着她的面吐出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陆希和苏苏这桌的隔壁是一对和陆妈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夫妻,她们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应该是他们的女儿,一家三口正在用餐,其间笑语嫣嫣,其乐融融,叫陆希十分羡慕,她忽然就想起了远在家乡小城的父母,她不在他们身边,他们一定会觉得有遗憾吧。
有的时候,也许为人父母,并不一定希望自己的子女如何成才成大器,也许更多的时候,他们需要的是像那个一家三口一样的团圆和幸福。
陆希吃着美味的食物,听着苏苏絮絮说笑话的声音,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女儿,爸爸妈妈从小到大给了她那么多,她又给了爸爸妈妈什么呢?
工作的这几个月,她领到了自己辛苦赚来的工资,将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了自己的开销上,只寄了一小部分的钱回去,她甚至还没给爸爸妈妈买过一样过得去的礼物,还有李朔,她也好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