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暖伤城(16)
李阿姨却迅速摇了摇头:“要真是有借有还倒还好,可偏偏你姑姑是个糊涂人,顺带着把你爸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也坑了。”
阿姨话里的意思是暗示她家这钱有去无还了,陆希心里紧了紧,生出不安:“阿姨,我姑姑究竟怎么了?”
“你姑姑啊,自出了事就跑了。”李阿姨把手里的葱白丢在陆希家窗台上,继续说,“你妈就说她能折腾,这不,厂没办成,反倒是叫人把老底子全骗走了,骗了自己的不说,还把你家的那十几万也搭了进去,你妈知道后,气的差点晕了过去,还是我们几个邻居帮着掐人中灌糖水,才把她的气又顺过来,你爸看见你妈那样也急得六神无主……”
第十一章
陆希看着对面李阿姨一扇一合的唇形,也听不进她后面的话了,脑子里嗡嗡的一阵发胀,情况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糟糕。
对于妈妈这样一个勤俭持家的主妇来说,十二万无疑是和自己的身体发肤一样小心翼翼珍视着的存在,这么多钱一瞬间就这样蒸发了,还有可能很难再找回来,不用想都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打击。
整件事中,爸爸妈妈谁都没有责任,乃至姑姑也是一个受害者,她并不怨怪谁,可是她真的担心,爸爸妈妈那原本就显得平淡如水的感情会就此生出裂痕,连基本的平静都再也无法维持。
陆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收紧,紧到一个震动都有可能摧毁她的血肉,如果说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家庭有一种内在的抗拒感,是因为它过于平淡,过于死气沉沉,那么她现在却在乞求这种平衡。
假设没有了爸爸或妈妈中的任何一个,那么这个家庭就将连平淡都变为奢侈。
脑中浮现出妈妈或唠唠叨叨或哭哭啼啼的面庞,第一次觉得那么可爱,又浮现出爸爸或寡言沉闷或静坐喝茶的身姿,第一次觉得那般亲切。
也许当你拥有那种平淡的时候,你会觉得庸常,觉得毫无留恋,一旦就快失去的时候,你又惊惧害怕,想拼命留住,把一切的一切都抓回来。
哪怕离得再远,至少知道家里都好,父母都在,等你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理所当然的享受那种团圆。
当眼前再次浮现出明晃晃的光线时,陆希的眼角已经染上了一些湿润,李阿姨见她神情恍惚,想起了这孩子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家连口水都没喝上,一下子起了怜惜之心,她匆匆拾起窗台上剥干净的葱白走回家去,又倒了些凉白开出来,却看见陆希纤瘦的身影已然跑到了大院出口处,只不过她带回来的行李倒是放在了她们家门口。
“小希,你去哪?”李阿姨忍不住唤她。
陆希费力地做出笑的样子:“阿姨,我要去找我爸妈,行李恐怕只有先搁在您家里了,回头我再拿走,真是麻烦您了!”
“行,你去吧。”李阿姨应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嘱咐道:“你可千万别去你爷爷奶奶家,这事他们还不知道呢。”
陆希点了点头,很快消失在大院里。
家乡的小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茫无目的地找了一圈,却根本看不到那往日里曾让她最最熟悉的身影了。
虽然是身在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她竟是失去了方向。
不时的有人经过身边,其间不乏爸爸妈妈以前的同事,陆希礼貌地打过招呼,再委婉地向他们探询,然而没有人知道她爸妈去了哪,她又不好把事情说的太明了,只得继续在街巷中寻觅穿梭。
不知不觉走到通往高中母校的那条路上,竟然有人喊陆希的名字,她抹了抹额前的汗水朝喊她的人看去,原来是她们大院里李阿姨的儿子李朔。
小时候由于两家是邻居,两人年纪也差不了几岁,她常常缠着他玩儿,可是男孩子有男孩子们的世界,怎么会和一个爱哭爱吃糖的小妹妹玩在一起,于是他总是会找借口支开她,比如躲起来让她找,找到了就带她玩,找不到就把她送回家,结果当然每次都找不到,因为他会爬树,会憋气躲在王大爷的水缸里,会藏身于凌乱的衣柜中,总之躲的都是些陆希那个年纪的小女孩想不到的地方,只要她找不到必然会哭闹一场,然后恨恨地抱怨:“小朔哥哥真坏,囡囡告诉阿姨。”李阿姨就会拿鸡毛掸子,从院前追到院后。
其实囡囡才是自己的小名,而小时候的她也一直叫他小朔哥哥。
李朔朝她走来的时候,陆希有一瞬间的恍然,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该怎么称呼他。其实,她早就从妈妈口中得知,他从北方的那所知名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家乡的这座小城做了一名高中数学老师,而他执教的学校恰好就是两人曾经的高中母校。所以在这里见到他,她并不意外。
“臭丫头,真的是你。”他满脸微笑地走近她,拿书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希犹豫了下,故作平淡地回道:“李朔,怎么当了老师还是那么不成体统,小心被你的学生看见。”
李朔眨了眨眼睛,假意上上下下打量她:“嗯,看来小姑娘真的长大成人了,说起话来也像王大爷了。”
这明里就是贬她老了,陆希拿指戳了戳他肩膀,只觉得所触之处肌肉结实,“咱们都好几年没见了,你记性到是好,可王大爷差点就不认识我了。”
“打算回来几天?要不要我带你在城里好好逛一逛,你出去这几年,肯定不知道家乡变化有多大。”
陆希不想说为了找父母她已经在城里逛了一大圈了,家乡变成了什么样子,也早就看在眼里,只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知道她家里发生的那些事,猜想他因为一直住在教师公寓,李阿姨大概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便婉然拒绝道:“不了,也就回来两三天,论文刚刚通过审核,下面还要准备答辩,我还得赶回去。”
李朔点了点头,轻轻“哦”了一声,忽然促狭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啊?”陆希抽出他手中的书,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拿书拍他。
他还是笑,笑完很神秘地凑了过来:“我那好哥们林肖有没有联系过你?”
在他坦然的目光中,她觉得有些不自在,潜意识里似乎不希望他也关心这件事,她原本就恍乱的情绪,因为他的这个问题,忽然缠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涩意。
为什么在最最焦头烂额的时候,遇上了这个她一直隐藏在心里,想见却又逃避着的人,而这个人却在自己最最无助的时候,问一些她根本不想去考虑的问题。
由他问出来的这个问题,比任何人都叫她难堪,而他却不知道。
李朔看见她微微变化的脸色,又见她低头闷闷的不说话,以为是小丫头难为情,不好意思了,于是伸出一只手来,像小时候一样,在她的头顶轻柔地摸了摸。他还记得以前他教她爬树掏鸟窝,树枝把她漂亮的小毛线裙子勾出一个很难看的大洞,那个时候陆阿姨罚她跪搓衣板,小女孩委屈的哭声叫他实在不忍,他就从自己的小猪存钱罐里掏出几块硬币,跑到大院街口的小卖部买了几袋桔子口味的跳跳糖,然后摸摸她扎着马尾辫的小脑袋好好安慰一番,直到她停止了哭声,抬起秀气可爱的瓜子脸,眼泪汪汪的望着自己,甜甜的冲他一笑,叫一声:“小朔哥哥,陆希最喜欢你了。”
那笑容真是灿烂纯真,他就一直把她当做自己妹妹一样宠溺着,有好吃的总是第一个分给她,爬树掏到了树上的鸟窝,也会把羽毛最漂亮的那只送给她,若是院里的其他男孩子欺负她,他也会毫不客气的竖起自己的拳头。
他就这样把摸她脑袋的安慰方式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也没有细想时间已不再如昨,当初的邻家妹妹如今早已成长为一个落落大方的成年女孩。
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温煦,淡淡的就快化去陆希的许多记忆,他还是那样关心她,就像所有的哥哥关心自己的妹妹一样,“你有没有交男朋友啊”,“要不要哥哥帮你介绍啊”,可是这样的话她并不感激,因为他不会明白她的心情,那种长久以来蛰伏在心里的怅然,她并不需要他诸如此类的关心,因为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成为了一种讽刺。
没有人在远行之后会不留恋自己的家乡,陆希之所以会逃避,是因为这里一直有一道横亘不去的阴影,而那道阴影就是眼前的这个大男生,不,确切的说,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成熟俊切的大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