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雁(15)
于是宋元明说,他有时为我感到担忧的时候,下一刻我却恢复了活泼,再过不久,我已忘了不愉快,反而只记得那些不算多么愉快的愉快。例如我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我在街上看见了cháo男靓女,我去了哪些地方。
宋元明问我最想去哪个地方的时候,我憧憬地看着他每天早上离开的那个方向说,大学。这两个字轻轻缓缓从我嘴里实实在在说出来的那一刻,我甚至害怕我身处城市只是一个幻觉,一个快要做完的美梦。
我只是一点点注意大学里的任何角落——它基本的一切,坚固gān净的墙面,宏伟耸立的高楼,平坦光滑的地面……宽路两边光秃秃的树木我都觉得它像人一样jīng神抖擞,无时不刻挺立着它在学校里该有的jīng神气。
然后我脑海里浮现了我过去的学校,几间简陋的教室加上破烂的矮墙围起来的学校,中间是一起风就沙尘满天飞的沙场,最前面有一个不算稳固的旗杆。至于村里那小座破败的学校就更孤零零了,只有那么一间裂着缝的教室,宋元明他小叔来了以后还爬上爬下修缮了不少。
我现在都不想承认那是个学校,但宋小叔说,有老师有学生的地方就是学校。
我们漫步大学时,宋元明也想起了我家乡的学校,他说,去过一趟后,他现在压根不敢犯懒旷课,一那么做的话,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亵渎山里的孩子。
我倒不认为有何亵渎,城里的他们更需要追求jīng神层次上的文明进步,于是选择广泛,但就算失利一两次,也有其余的资源可以发挥。而我们一旦失利,则与锦绣前程此生都绝缘了。宋小叔从前粗略的讲过。
我带你去听课。在大学里宋元明不用问我想不想,他知道我在这样的地方想要得太多太多了。他没有在上课中途带我进去,而是等人家开课前先混进去,他说如果老师讲到一半自己又迟到最好就不要进去了,显得不尊重人。我担心蹭课被发现,他表示不要紧,除了学生会认出陌生面孔,老师通常记不得人,而且有时候连老人也会来蹭课旁听,这样热爱学习的人,是受老师欢迎的。
虽然我听不太懂大学的知识,也正襟危坐入了戏,假装自己是个大学生。我随着教授的讲解点点头,也同大家一起嗯嗯回应,我这有模有样的神态甚至被宋元明给偷拍下来了。他翻着照片揶揄我时而微微皱眉,时而恍然大悟,他感到自行惭愧而又无地自容,因为他从没这样生动的上过课。
我一害臊握拳捶他肩膀,他不慎将手机摔了出去,噼里啪啦的还往阶梯下一路滑去。教授马上注意到了这里,他先一步过来捡起了宋元明的手机,板着老脸叫他下课后来拿,并且把我们两个的位置分得远远的。教授话里有话地说,不要在他的课上谈恋爱。
我当时一紧张,不仅结结巴巴道了歉,还将自己老底都掀了出来。我捏着衣摆说,对……对不起老师,我跟他没……没谈恋爱,我……我山区留守儿童。
宽阔的教室里瞬间爆发出一片哄笑声,教授甚至以为我是来砸场子的,在宋元明极其认真地介绍我的来历后,教授敛了愠色,竟然让我站起来讲一讲山区的情况。
面对那么多双陌生的眼睛,那么一群知识分子,我磕磕巴巴讲了起来,两手相互拨弄着,眼睛也无措地转动,在我看到这当中最熟悉的宋元明给予我鼓励的眼神时,我后来全程只看着他,便安定了下来,讲话也逐渐利索了。
我讲话完毕,由教授带头鼓起了掌,起初他对我是半信半疑的,在我毫无保留的情况下,他甚至肯定了我,说我讲得这些,比他上的这堂课要深刻很多。然后这位教授当众宣布,我可以在任何时候来上他的课,最后还咳嗽两声调侃我和宋元明,明明讲话只看着相好,两人含情脉脉对视,还说没谈恋爱。
宋元明旁边的某几个男同学还把他重新推到了我旁边坐下。他摸摸头只好瞎解释,不是你们想得那样,我是她表哥。
他这么解释,有些人更是起哄得厉害,喜庆唱起了一首很有山里味道的歌。什么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dàng悠悠。
要不是教授制止,那群自来熟的大学生怕是要给我和宋元明唱一节课的山中情歌。我倒坦然自若,转头让宋元明帮我解释不懂的地方时,瞧见他耳垂微微泛了红。我心里想,他还经不得闹,难不成脸皮比我还薄吗。
我短暂抛开了令人沮丧的事,几天里和宋元明来回穿梭在清净的大学和人声鼎沸的街上,我真的从未从未度过这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用担心要早起做农活,不用担心晚间迟归被责备,可是卸下担子的我,又有另一种不安的空虚。这种空虚转变为jīng神压力在催促我赶紧找工作,我一旦想起姥姥一个人在家中gān活,我的玩乐即变成了浓浓的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