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来收回了手,坐直身体,没回答。
“她填的戎政,”看宁来有点迷惑,江漫解释,“戎城政法大学。以她的成绩,应该是没问题的,出考场的时候也是一脸轻松,大概没什么意外。以后就真的是南北遥遥了。”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像是在自语。
“干嘛和我讲这些?”
“难道这不是你关心的事吗?”江漫拔高了声音,“毕竟也是养了十八年的女儿,说离开就离开,说放弃就放弃,你应该也很不舍吧。如果不是爸爸突然倒下了,你也不会愿意回来看我脸色吧?那天晚上在卫生间里洗衣服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哭,也是为了伊以吧?”
宁来叹了叹气,“当年的事,你不明白。”
江漫语气嘲讽,“我最讨厌听到这样的话了,你们这些大人总是自以为是对我们这些做子女的说着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很有意思么?这样居高临下的语气,可真让我感到恶心。那我告诉你我明白的,就是当年你嫌弃爸爸没用,宁愿跑到有钱人家里给糟老头子做保姆养私生女,也不要回到自己的家里来!”
“江漫!”病床上传来低沉的厉喝,接着是一串剧烈的咳嗽,江建辉醒了过来,看着一旁的妻女。
宁来赶紧上去,托起他的脑袋,帮他把枕头垫高,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江漫站起来,目光朝下看着父亲,“就这样你就被收买了吗?只是被她照顾了一个月你就心软了吗?爸爸你这样,让我觉得我们好下贱,好低廉,被人想要就要,想扔就扔。”
“漫漫。”这次是宁来说。
“真是模范夫妻啊,这么快就夫唱妇随了。”江漫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拉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
“对不起,”江建辉说,“我并没有告诉她当年你为什么要答应成为那个孩子的母亲。”
宁来拿过一边的保温桶,拧开,“吃饭吧,今天我做了冬瓜排骨汤。”
“我回来啦!”伊以推开门,对着客厅喊。
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的林瑾晨揉了揉耳朵,“一定要这么大声吗?”这次他看的不是体育频道而是一个讲坛节目。
伊以换好拖鞋坐进来,抱着书包在沙发上坐下来,“我可就解放了哦,瑾晨你以后就慢慢熬吧。”她幸灾乐祸,倒了一杯水,边喝边问,“瑾昱呢?”
林瑾晨把目光从电视机屏幕上转到了她脸上,“你说什么?”
伊以差点被水呛到,放下水杯尴尬地笑了两声,“我说,你哥哥呢?”
林瑾晨把头转过去继续看节目,“还没回来呢,今天大概会晚点回来。按说你不是应该有什么毕业后的班级聚餐之类的吗?”
“有是有啊,但是.......”她摆摆手说到其他的话题,“我们毕业后,社长你可要把网球社发扬光大啊,高中二年级的李云帆一直觊觎我副社长的宝座,我离开后社长你就把他提上来吧,记得要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是因为我的推荐他才能心想事成哦,被自己的对手帮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她又露出那种小坏小坏的神情。
“干嘛说得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林瑾晨忍不住笑了一下。
“伊以。”二楼传来王朝歌的声音,他站在楼梯口,“你来一下。”
伊以和林瑾晨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拎着书包上楼了。
高考最终成绩在十天后出来,伊以如愿考上了戎城政法的中文系。煦商附中为毕业生们举行了一个表彰活动,来的都是市级领导。伊以有幸作为学生代表站到台上接受市领导们的亲自颁奖。同在台上的还有江漫,以及其他一些升入煦商的优秀毕业生,伊以想大概自己上台就是为了充个数,同时表明煦商附中一视同仁的教育理念,毕竟戎城政法虽然也是一流的好学校,但夹在一群煦商学生里还是矮了一截。其实校领导们远没有想得这么复杂,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高中三年级那个被暗地里评为校花的女孩儿站上去挺赏心悦目的,也挺在上级领导面前给学校争脸的,毕竟爱美之心人之皆有嘛。
给伊以颁奖的人被校领导们叫做方书记,他把奖状和证书递给伊以,伊以弯腰说了谢谢抬起头才发现是张见过的脸。
是那个在城墙上一起看落日的中年人。
伊以很惊讶,“叔叔是你啊。”
方书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祝贺你升学成功。”
伊以笑着说了谢谢。
台下的校领导们对这一幕很满意,感慨果然把伊以选上去是个英明的决定,方书记可是煦城政界的一把手,不是哪所学校请他都会来的,也不是哪个学生他都会拍着肩说祝语的。
活动结束伊以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地上的影子忽然有点感慨,衬衣外套百褶裙,应该是最后一次穿煦商附中的校服了吧。忽然那道影子旁边印上了另一道影子,伊以抬头看来人,有些惊讶,“江漫。”
十分钟后她们坐在街边的咖啡店,靠窗的一张小桌,两个人面对面,各点了一杯咖啡,棕褐色的液体盛在圆肚细耳的瓷杯里,两个人都没喝,用小勺子轻轻地搅着。
“你......”伊以低着头,停了很久才说,“还好吧?”愧疚像石头似的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考上煦商,家庭团聚,应该算是好吧。”她话里有难掩的轻蔑。
“你跟妈......我是说宁来阿姨,相处还好吧?”
“我买了芝士蛋糕,带回去给妈妈吃。”她故意在伊以面前使用了这一个称呼。
“她不喜欢芝士的,说味道太软,”伊以一边搅着咖啡一边说,“蛋糕的话买水果的就好,但一定不要是草莓,她会觉得腻。”伊以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看着江漫。
果然江漫讽刺地笑,“你看,这就是时间的差别,原本知道这些的人不应该是我才对吗?对于自己母亲的喜好一点都不明白,还要一个外人来提点,真是讽刺。”
“对不起。”
“你以为一脸愧疚地说这样的话我就会好受么,如果你觉得道歉会使自己好过一点的话,那么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接受你的道歉,而且,我讨厌你用这种样子来逼迫我,好像如果我不原谅你我就是个恶人似的。凭什么人人都为你想,连宁来都说这件事不是你的错,连我爸爸都同情你的可怜,你很可怜么?做有钱人的私生女很可怜么?被学校里的男生围着转即使没考上煦商一样和我站在领奖台上很可怜么?总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即使被老师罚了也会被说是个有个性的可爱女孩很可怜么?作业也不会很认真地写却仍旧凭借自己的所谓天赋和小聪明考上戎政那样的学校很可怜么?我来告诉你真正的可怜,是长到十九岁才体会被人精心照顾着的滋味,是好不容易有了妈妈爸爸却马上要死掉,是明明讨厌你讨厌得不得了却......”她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激动的情绪引得其他客人和柜台的服务生都朝这边看过来。
“对不起。”伊以的眼泪落在咖啡杯里,“是我霸占了你的妈妈。”
“你有什么好哭的啊!”江漫喊起来,“很享受被人同情被人心疼的滋味吗?因为知道只要掉一掉眼泪别人就会原谅你所以每次都使用这样的手段吗?”
“我没.......”
最后一个“有”字没能成功说出来,江漫端起面前的咖啡杯把棕褐色的液体悉数泼到了伊以脸上,带着浓香的味和烙人的烫,仿佛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伊以闭上了眼,感受着那些液体一直往下流,流到她的衬衣上裙子上,狼狈又淋漓。听觉和视觉好像都被烫掉了,失聪又失明。
她不知道有没有眼泪跟着掉出来,其实她一直很想问的一句话是江漫我们还是朋友吧,带着侥幸和乞求,可是不必问了,江漫用一杯咖啡宣告了她的答案。
江漫扔下伊以,到柜台结了账推开门走了出去,好心的服务生拿了毛巾过来,递给伊以让她擦一擦,伊以把脸上和头发上的咖啡擦掉,止住声音里的哽咽,问,“洗手间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