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为了能更好地向小郡主报告。”
“她打扮好了,和大和尚一起又去了哪里?”
“火车站。”
“哪里?”
“就是永定门那里的火车站。”
“她去火车站干吗?”
“这个,奴才也不知道,只看见他们进去了,就没出来。奴才怕他们已经坐火车走了,只得先赶回来报告。”
孔福在那木处讲述完,领了奖励,出了院门,左右看看,见无人在意自己,便绕个弯子,又到了安毓秀的住处。
安毓秀的小院比那木和韦景煊住的地方小不少,以前载振常来,底下人还来来往往,撑出个热闹的场面;现在载振久不来了,两位小公子也被合佳氏带去教导,这里变得冷冷清清,蝉鸣蛙叫,却是悄无人声。
孔福进去时就皱了皱眉,一副看不上的样子。安毓秀在做针线活,孔福把他对那木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安毓秀听后脸色不好,她说:“他和大和尚进了火车站?你注意到他带行李了吗?”
“这倒没注意。”
渠红从旁插口:“这么重要的事,你也没注意?”
“渠红姐姐,我压根没料到大少奶奶会和人去火车站,我惊讶还来不及呢,哪还能观察到细节?要不,下次你自己跟踪看看。”
安毓秀制止了渠红和门公拌嘴。她怕人小瞧,给了孔福比那木更多的赏钱。孔福还不大满意,自以为受了渠红侮辱,嘟着嘴走了。
在孔福用同一个消息赚了双重收益后,得到消息的人产生了各不相同的心思。
那木最近越来越受不了自己。
她本来好端端的,衣食不愁,偶尔和家里人闹闹别扭,宣扬下她的民主自由思想,有个闺中密友——她大阿嫂作伴,又有个梦中情人——她大阿嫂的弟弟供排遣一腔少女情思。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密友悄悄背叛她,不让她和她暗恋的人接近,而她本该怨恨友人的,却因他的病非但没能怨恨成功,反而更接近了。
接近,却又不像她想的那样完全贴靠在一起,彼此共享所有的思想和心情,总有什么横亘其间,让他们无法亲密无间、浑然一体。
她不甘心,开始强求。她明察暗访,像猫头鹰盯着经过树下的行人似的,盯紧韦景煊。她为他与安毓秀的亲近而妒忌,又为他神秘的行为而恐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挑拨她的情绪。
那木一直比较迟钝,但她渐渐地也察觉到,她对韦景煊的感情似乎已超过小姑和嫂子间应有的范畴。
幸好,那木是个乐观的女孩。她前一天晚上,莫名在韦景煊房里熄灯等他到大半夜,发生了一场颇可玩味的口角,回来后,她心潮起伏,激动难眠,但随着情绪的宁定,她突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她恐怕因为对“韦景煊”恋而不得,以致于移情“韦春龄”了。
门公向那木报告韦景煊的行动时,她正咀嚼自己的新结论,愉悦地叹息,哀愁地微笑,伸出想像的触角,尽情抚摸着她的爱情之蛋。对,她因为自己竟对一个已婚妇人产生了情愫,而更笃定了自己对那个“韦景煊”的情深一往。
门公走后,那木用手指抵着自己下巴上的小窝,深思了一会儿。所谓“深思”,即是一遍又一遍推开对韦景煊行踪的好奇和冲去火车站一探究竟的渴望,而努力集中思想。
最后,她重重拍了下桌子,下定了决心。
与小郡主曲折的心思不同,安毓秀因为知道韦景煊的底细,想法便直接许多。
门公走后,安毓秀开始不安,她让渠红时不时去那木处串个门。
渠红上午去了一次,回来没说什么。她吃完午饭又去了一次,这次她匆匆忙忙地奔回来,说:“不好了,小郡主在收拾行李了。”
安毓秀脸色刷白,一手按紧了自己胸口,吓得渠红忙去扶住她。
安毓秀说:“他们说好了的。一个先走,一个后走,大家就不会马上发现不对。我早知道,他对我没有半点真心,一门心思,全在那木身上。”
渠红垂泪说:“你早知道,你早知道,那你还纵容他,还求着他。”
“我总以为,唉……”
安毓秀受刺激过大,要求一个人躺下休息会儿。渠红怕她出事,自己呆在外间,隔一会儿,探头进来看一眼。
安毓秀自觉这三年来,和韦景煊已是事实上的夫妻,他近来不断躲避自己,突然又要和那木私奔,她只要一想他抱那木,就像是毒蛇将汁液一滴一滴灌入了心里,一颗已被□□折磨的脆弱无比的心,瞬间卸了防御,变得墨黑。
她午饭没吃多少,但胸中郁愤难忍,将吃下去的全吐了出来。
渠红哭哭啼啼地去请大夫。
她一走,安毓秀便挣扎着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挟着雷霆万钧般的决心,一个人走去紫梧书院。
载振现已把这个书院当作半个卧房。眼看仕途无望,寻欢无门,他将大部分时间花在了研究史料上。
小厮通知他安毓秀来了,他颇为吃惊,甚至显出一丝狼狈。他喝了口茶,说:“让她进来。”
安毓秀进来了,夫妻两人面面相对,一瞬都觉得对方有点陌生。安毓秀模模糊糊想起她刚嫁给载振那会儿,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曾有过真心交付的片刻,如今面对面,却也像隔着山河千里。
感伤一闪而过,安毓秀的心里现在只有她的情人。她说:“有件事,我早想和你说,你一直不来,我只好自己过来找你。”
载振说:“什么事?”
安毓秀嘴唇微微发抖,载振本能地伸手想扶她坐下,但又马上收回了手。安毓秀心中不可阻挡的仇恨压制住了她的软弱和激动,她说:“这事,也许你觉得有点耸人听闻。”
“这年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你几年前娶的那个女人……”
“哪个?”
“就是王爷替你抢来的那个,他其实,其实不是女人。”
“你说韦守中的女儿?”
“你们抢来的,是韦守中的儿子。他有穿女装的怪癖,被你们误当作女人了。”
载振出乎意料的平静。
安毓秀反倒震惊了:“你不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吗?”
载振看着他手中的毛笔,笔尖的墨水正在一点点变干。他懒洋洋地问:“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安毓秀尖声说:“因为他趁你不在,经常跑来我屋里说些疯话,想要对我无理。我已经忍无可忍,请你为我抓住他,重罚他!”
载振终于撩起眼皮,定定地看住安毓秀,却是叫她心惊肉跳、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的目光,充满仇恨。
但她还是叫起来:“你为什么无动于衷?一个男人,混入王府,调戏你的妻子,你居然完全无动于衷!”
“谁说我无动于衷?不过有些事情,激动过一次就行了,多了,不值得。”
“你什么意思?你已经知道他是男人?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你以为我至今还傻傻地以为我娶过门的,是那个天杀的韦春龄?很多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毓秀,你实在是令我失望透顶。”
“我,我……”安毓秀似要辩解,胸口却烫得好像有岩浆在内滚动。她一张嘴,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安毓秀吓瘫在地上。她害怕又不解地看着自己口中源源不断冒出的鲜血,它们又滑又腥,像流逝的生命。
她趴在地上,努力向载振伸手求援,载振却一动不动。
安毓秀很快就停止了挣扎,她还是趴倒在地上,维持着一手前伸,一手捂胸口的姿势。
载振冷冷地看着她,自言自语地说:“发作了吗?便宜她了。”
奕劻被叫回王府的时候,安毓秀已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渠红哭昏过去,被人抬走了。其她人尚未来得及跑来哀悼。
棺材停在安毓秀生前住的小院客堂间,就是墙壁上画了梅花溪水的那屋子。载振一个人坐在棺材前的八仙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