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先生(36)
马上就九月了,B市却依然炎热。
他走了很久,终于看到那只污迹斑斑的足球。一棵柳树不知什么时候倒在了台阶上,干脆就横卧着生长,茂盛的枝条早就把台阶堵得严严实实。也难怪鲜有人再来这公园了。
足球顺着台阶滚下来,到了这里也被挡住了。
他戴好帽子,刚要把球捡起来,皱皱眉,揪了一把身边的杂草去擦球。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种极有规律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不断用力踩踏地面。
他抬起头,从柳树枝条的缝隙向外看去。
柳树挡住的小路之后是一个小小平台,像是给上山的人中途休息的地方,有七八平方米大,四周有一圈石头砌成的长椅,一个红衣人背对他而站,对着空空的石椅跺脚摆手。
容朗寒毛倒立,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怪谈志异,四周一时间静得吓人,除了蝉鸣和鸟鸣就只剩下那个怪人一下一下脚踏地面的声音。
突然间,那红衣怪人转身一跳,正对着容朗的方向伸出右手,张开手掌扭动手腕,像是在用力拧开一个他看不见的阀门。
他吓得本能后退,被脚后的台阶一绊,跌坐在地上。
电光石火间,他看见了那红衣怪人的脸——那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女。
他的恐惧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陌生的感觉,像是热乎乎毛茸茸的一根羽毛搔了他不知哪里一下,那股轻微又不可忽视的痒一下从心房弥散到四肢。
她是在跳舞。
她耳朵里插着一对白色的无线耳机,随着他听不到的音乐握拳、挥手、扭腰、跳跃。
她身后的石凳上放着一台手机,隐约能看到屏幕上也有几个人在以同样的动作舞动。
原来,她选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练习舞蹈。
这时,她帅气地下蹲,再利落地扫腿,跳起,伸直右臂做了一个充满挑衅的手势,然后,她又单膝跪地,反手撑地,身体变成一条铁桥,再用力一撑地站起来。
容朗第一次看到女孩子跳这种充满阳刚的舞蹈,还跳得如此富有魅力。
收尾动作太过激烈,她那件红色短袖连帽衫的帽子扣到了头上,她右耳的耳机也掉了出来。
她把帽子从头上拨下来,嘴唇微动,说了句什么,低着头寻找那颗耳机。
平台上只有她跳舞的那一块地是干净的,大概是被她清理过,四周到处是灰白色的小石砾、碎掉的小水泥块和杂草,她找了一圈,没找到那颗耳机,嘟着嘴把另一只耳机摘掉塞在短裤口袋里。
容朗有几次想出声告诉她,那颗耳机就在这儿!在这颗蒲公英下面!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发不出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这女孩。
她提起石凳边上的背包,取出一瓶水喝了几口,双手交放在身前,抓住套头衫边缘抬手一拉,把那件短袖连帽卫衣脱了下来。
容朗脸猛一热,连忙把脸侧向一边,可他的余光立刻发现,这女孩在红色卫衣下穿了件黑色的露脐背心,又或者,这衣服应该叫做运动胸罩?她腰后面的汗珠在夕阳余晖下闪闪发亮。
她把手机的扬声器打开,又播放一遍刚才的舞曲,轻轻跟着哼唱。
她放下手机,从头跟着音乐再次练习那支舞。
容朗不知不觉站起来,目光紧紧追随着这个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也能听到她刚才所听的音乐了,他觉得她的动作和表情比之前更霸气了,在她再次帅气地单手撑地利落起身时,他不禁用力地海狗鼓掌,由衷大喊:“好!”
那女孩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树丛后面不知何时冒出一个人。
她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脸猛地涨红。她上下打量他一下,扬起下巴,“看什么看?”
“你跳得好棒啊!”容朗赶快攀过柳树跳到平台上,举起手里的球给她看,“我来捡球。你——你跳得太好了,我不敢打断你……”
她冷哼一声,转过身把手机和连帽衫塞进背包。
容朗走近一点,问她,“你刚才跳的这首歌叫什么?”
她不理睬他,从包里拉出一件黑红格纹的长袖衬衫,把两条袖子系在腰间打个结,脚尖向石凳下一勾。
容朗这才发现石凳下放了一个滑板。滑板上的涂绘是著名的神奈川海浪。
她背上背包,轻盈地跳上滑板上,只一转身就滑到了他面前,站在滑板上和他平视着。
容朗被她的突然靠近弄得怦怦心跳,手足无措。
她太靠近了!近得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那是种混杂汗味的独特气味,但却奇异地非常好闻,因为其中还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类似香草冰淇淋的奶油味,像是她刚吃完雪糕没擦嘴。
她对他笑了。
他这才看清,原来她的眼瞳是天然的琥珀色,没有戴美瞳。
她看他的眼神中带着点挑衅,狡黠,还有点他说不清的东西,弄得他手指尖都在开始发颤了。
她眉毛挑一挑,低声说,“嘿,小甜甜!”
她说着,左手一扬,把他头上那顶棒球帽摘了下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转了个方向,左脚用力一蹬地,滑板迅速向着平台另一边滑走。
容朗伸出手,“哎——”他想要警告她那边是台阶,可她在他出声之前再次加速,双膝微屈,像是带着脚下的滑板飞了起来,落在台阶边上早已锈蚀的铁扶手上,顺着扶手飞一般向下滑行。
扶手上黑红色的铁锈在她脚下身后飞散,衬得她滑板上的海浪彩绘蓝得耀眼,仿佛她此刻就站在海浪上,踩破一道铁锈红色的波浪破浪而去。
这条长长的台阶连绵十几米,她在台阶的尽头稳稳落地,踩着滑板在地上转了个圈,对着他得意地扬了扬手上的棒球帽,似乎在说,你有本事来追上我啊?追不上,抱歉,那你的帽子就是我的战利品了!然后,她一手背后,优雅地行了个礼,把那顶棒球帽扣在自己头上,飘然而去。
容朗呆愣愣站在原地,那女孩的身影早就消失了,可他飙升的心跳却降不下来,咚咚,咚咚,心脏用力跳着,撞得胸腔都微微发痛。
毫无疑问,那个女孩是他前所未见的神奇生物。
她令他目眩神迷,出现缺氧的症状。
从小就有女孩子向他示好,但容朗并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这么做,可就在刚才,他突然开了窍:原来,世上会有一个人,让你不由自主做出种种难以解释的行为。
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又呆了多久,直到姚锐和另一个小伙伴跑来,才把他从这种恍惚的状态解救出来。
“你丫干嘛去了?捡个球捡这么久?”
他和同伴们回到猫砂盆球场,魂不守舍,频频出错,终于也踩到猫屎。
天黑了,大家下了山,到学校附近的小吃店吃烤串。
姚锐这才发现,“咦,你帽子呢?”
“是不是掉猫砂盆那儿了?”
“他捡完球回来时好像就没了。”
“掉树林里了?明天再来找吧,天都黑了。”
容朗怔怔的,问大家,“小甜甜是什么意思?”
同伴们看看他。
有人摸摸他的头,“……这货头被球打傻了?”
姚锐哈哈笑,“莫不是在树林里冲撞了哪路神仙精怪?”
容朗恍恍惚惚回到家,神思不属,食欲不振,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个女孩的样子。
第二天是开学前最后的假期,别的少年们可能在忙着去理发、修改校服、趁着最后一天假期打篮球打游戏,容朗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小山附近徘徊。
他来回往复,不断在正式通向小山的那条路上走来走去。她是从这一边上山的。
那条路的另一边通向一个老社区的后门,院子里有很多很高大的树,几座不过三层高的红墙小楼,方方正正,敦敦实实,红墙上爬满爬山虎,被风吹动,叶子就掀起墨绿色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