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有人在等你(16)
“宋计,说好的七点半楼下见呢?!楼下见呢!见呢!”今天有重要人物要见。
“抱歉,五分钟!”
宋诗嘉果断翻身下床梳洗,来不及化妆了,随便套身规矩的职业装扒拉几下头发就风驰电掣出门去。
若放在以前,要她蹬着五厘往上高跟鞋如履平地简直痴人说梦,但生活总能将人磨成你永远想象不出的样子。
乍见宋诗嘉身影,宁宁整个人都跳起来,“宋计你太不靠谱了!”
盛光商场委任的设计监工今天到她们公司,听说是个吹毛求疵的主,宋诗嘉作为主设计若迟到肯定落人话柄。
路上堵车,两人赶到公司已近九点,宋诗嘉喘着气与方宇目光相接,转眼便见旁边座位上坐了一个人。方宇要说什么,办公椅上的人忽然回过头,在宋诗嘉惊异的眼神里微微一笑。
“诗嘉。”
顷刻,回忆以金戈铁马之势在宋诗嘉的脑子里登场。
那个日光倾城的下午,她亲眼目睹连家大门被警察封条。素来淡定从容的姑娘首次泄露不镇定,在视线所及的地方,扯着警务人员的裤腿大声喊:“我爸会出现的!他会回来的!我得在这里等他!”
那样的声嘶力竭,被对方漠视的神情瓦解。
彼日,两个挚友隔着一百米的距离,却犹如隔了洪荒世纪,连默用那样凉的眼神看过自己。从那天起,宋诗嘉知道,她这辈子注定活在内疚里。
“诗嘉?”
连默外形有变,头发短了,却还是瘦,精神奕奕。宋诗嘉一时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好在方宇搭了话:“连小姐前两年刚被英国CI公司聘为首席设计师,本以为以后在国内设计界都不能再一睹芳容,没想有机会合作。既然两位是旧友,盛光的案子公司希望连小姐能多费心,要是宋计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也请多指教。”
连默瞧了方宇两眼,仿佛已窥出点什么,宋诗嘉觉得局促,面容一热,连默已波澜不惊正过头问她:“有空么?”
咖啡厅。
宋诗嘉挑了四人桌,桌面大,理所当然距离拉得远。连默一身北欧风连体裤,及肩短发,风情利落,令周遭男子的视线驻足。
“和我预想的一样,你依旧没什么改变。”
连默率先打破沉默,宋诗嘉垂着的头却更低。她因为不爱喝水,嘴唇上泛着些丁点白皮,“别绕弯子了连默,你想要什么,或即将做什么,我都认。”
说完,懊悔得几乎想自断其舌。
是想问问她这几多年都去了哪儿,过得怎么样的。
是想像老朋友叙旧般扬起笑脸问:“你最近是不是去过北京啊?我好像见到你了。”
又或者干脆提议:“大家这么久不见,叫上雪碧一起吃个饭吧。”
总之不该是这样破罐破摔的语气。
果然,对面人一时也没话好说,抿唇片刻,隐约笑起来:“现在的你能认得起什么?”没了二话,抽身离去。
目送她渐远的背影,宋诗嘉伸出去挽留的手顿在半空,最终缓缓垂在冰凉的桌面上。
如果要论“一生中对不起的人”这个话题,对宋诗嘉来讲,连默首当其冲。
顾长风去部队那年,她空出大把时间和阮雪碧连默等人厮混。
周末逛街回家,经过老宋房间,偶然听见父亲打电话,说什么政策出台,某公司能源开发和政策沾边,上面准备大力推广,股票必飘红。恰逢连家当时出了变故,正需要钱,连默成日心事重重。于是宋诗嘉心念一转,给对方去了电话。
“消息靠谱吗?”
隔着电流,宋诗嘉自信满满:“放心,亲耳听我爸说的,还查询过股票代码和相关消息,的确如此。要是现在大量购进,应该能帮你们家度过难关。”
按照连默的性格,她不该轻举妄动,只是家里突逢变故,父亲焦头烂额,回到家里也是不停打电话。饭桌上,几句话就能与连母挑起骂战,搞得家无宁日,所以这个犹如雪中送炭的消息,就算是连默,也没能抵住诱惑,给家里透了消息。
短时间内,那支股票的确异军突起,连连涨停。见势正好,连默她爸孤注一掷,将所有都压了上去,没想老宋突然倒台,消息传遍望城。
报道说检方已注意老宋很久,一直收集对方行贿证据及上线,还发现其暗箱操控股市内部交易并爆出涉事公司,现时机成熟,立时逮捕。同天,那家能源公司股票无人再敢买进,连家破产。
宋诗嘉一时自顾不暇,心力交瘁。顾长风又在部队,很少有机会打电话,消息也被顾元刻意封锁,传到顾长风耳朵里,已是好几月后,她一通电话来分手。
部队在北方边境军事训练区,抬眼即岩壁,训练营被重重围在其中,常年温度零下,动不动就鹅毛大雪。
宋诗嘉主动联系那天,顾长风刚野外训练后归队,听完连衣裳都没加一件,连夜跑到队里要请假回望城。连长不许,他就站在冰天雪地里等,一张脸冻得青紫。
军队纪律严明,更遑论特殊作战部队,没特别紧急情况是不允回家的。见他如此固执,连长给顾元去了电话请示,得到四个字:“决不允许。”
顾长风早有心理准备,他此来不过走走过场,若他们不愿意让步,平常队里的几个好友已候着,就等一声招呼。
当晚,他深深浅浅的脚印烙在雪地,周围传来山野独有的呼啸,脚下是湿滑的地面,旁边是盘旋的断崖,一不小心,万劫不复。
那时候的顾长风在想什么,靠什么样的心念支撑,大概这一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望城,CBD。
出租车太难找,宋诗嘉要穿着高跟鞋步行半小时,才能抵达连默公寓,将设计稿交付对方。
她拿着一踏A4纸,走在人潮熙攘的大街。刚下过雨,一辆小车急速驶过,溅起一地水渍,宋诗嘉的套裙上立见七八个乌黑点。
事故发生时,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手中的纸,以保护其不被浸湿,上边的用色都是彩铅,一旦淋湿前功尽弃了。但是当她发现自己米色裙子上的污点时,她还是发自内心地长啸了一声:“SHIT!”
到达连默公寓,对方正在穿戴完毕,一身性感的JD小礼裙,深灰色缎面MANLO的鞋,嘴唇上一层本德精品店里最老却最经典款的应色唇膏,弥漫着蜜桃芳香,似乎要出门的样子。
接过稿子后,连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查阅,宋诗嘉坐在沙发上等,看她手忙脚乱地拾掇东西,还要抽空看设计图,有些不忍,“不然稿子你先留着慢慢看,有什么问题电话联系。”
连默从化妆间里探出脑袋,扬了扬手里的一沓纸,“不用了,全得改。”
宋诗嘉没有丝毫惊讶,淡定接过设计稿,沉着点头道好,转身欲走,连默神色复杂地从背后叫住她:“你是不是觉得我伺机报复?”
“没有,我只是了解你认真的个性。”
突然无话。
为将连默不满意的地方修改得巨细无遗,两人一同去盛光精品街现场。抵达时工人们正施工,粉刷匠半只脚在高梯上,偏头朝下面的徒弟吆喝用什么材料以及加多少水。
现场摩肩擦踵吵吵嚷嚷,刺激的味道扑面而来。宋诗嘉有过敏性鼻炎,下意识捂住了鼻子,眉头微皱,一旁的连默似乎早知她会有这样的反应,语气有些凉。
“刚到英国,我也做过这些工作。最落魄的时候,还和别人为了谁去采购廉价水泥这点破事儿大打出手,因为有油水,还能接触到供应商。”
知道她话里有话,宋诗嘉默,“如果从我这里拿走什么能让你开心一点儿,我真的不会有怨言。”
这么多年过去,她何尝不是每天都活在愧疚里。彼日年少轻狂,以为世上所有的事都像自己手里的泥巴,能随意捏圆搓扁。而现实让她付出的代价太大,大到她几乎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