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3)
从罗母的口中得知,官清乡有十多个人考上了国本,其中一人考上了北大,两人考上了复旦大学。罗母以夸张的口吻转述了考上了北大的罗昊一家举办大学庆宴的盛况:摆了二十多桌酒席,他们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派代表参加了庆宴。
为了这次显摆罗昊他爹把家里的老水牛都卖了,估计这次得把罗昊他爹给吃个得砸锅卖铁。不过罗母听说,罗昊他爹是摆着给儿子办庆宴的羊头变相给儿子凑学费。每一位到罗昊家喝喜酒的人都必须给他派红包。
罗昊他爹搬来一张长桌子摆在门口左侧,他手执毛笔,压着一条长长的红纸坐在桌子旁边。客人每给罗昊派一个红包,他便在彩仪上将客人的名字竖排列下,名字后面是钱的数目。然后当众大声地宣布:罗某,50元;陈某10元……
罗母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总能招蜂引蝶般地召集一群张罗是非的乡村妇女。
夏天炎热的午后,炊烟在屋顶烟囱里冒出来的时间尚未到来,罗家大院里聚集了几个传播官清乡新闻的妇女,被围在中间夸夸其谈的正是罗启正母亲。她对儿子高考的落榜似乎并不十分关心,而对别家孩子的高考情况却很上心。
罗启正回家后干起农活来总没精打采,于是干脆在家里哪也不想去了。每天清晨,他梦游般拿着一本书摸到院子深处的荔枝林里,在两棵树中间搭起了个睡网,然后便躺在上面看书。
斑驳的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风移影动,鸡鸣狗吠,在罗启正摇晃着的睡网里荡漾。偶尔几颗熟透了的荔枝从树顶坠落下来,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罗启正将荔枝拾起,发觉红透的荔枝半身遭了虫害,一阵酸臭让食欲顿然没趣。于是他把它们狠狠地砸向围墙,果实的碎肉散了一地。
罗启正今天看的书是罗广斌、杨益言的《红岩》。他不太喜欢看红色经典小说,只因在家百无聊赖,只好从房间书箱里随意挑出一本,以打发时日。《红岩》扉页上留着几行笔迹隽美的楷体字:
红岩知己,袁紫莉赠;
戊子年五月。
后面还有几列竖排赠言:
千秋留实名,黄花又见泣西风;论事之成固可嘉其名,论身之死亦可慰其生;则尤难一失千弹身千冢,那堪埋忠义。殉小家者易,殉国家者难……
罗启正不太在乎赠言的内容,只是那略显调皮的楷体字,让他想起了袁紫莉。
高考之后,罗启正没再碰见过袁紫莉。他几欲到袁紫莉家看望,又因高考落榜而觉得无颜见她。几天前罗启鑫告诉他,他见过袁紫莉一面,只觉她消瘦了许多。至于其他,他也不得而知。
☆、春梦了无痕
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天空,半开的书本遮住了罗启正的半张脸,他躺在睡网上摇着摇着渐入梦境。
罗母急匆匆地赶过来,拉开了大嗓门喊道:“嗨,原来你在这里。快起来,你叔家要给启鑫大摆宴席,还不过去帮忙?”
罗启正懒洋洋地坐了起来,伸了伸懒腰回答:“又不是为我举办的,您慌啥?”
“你这孩子怎么?……好歹他也是你堂弟呀,这也是为咱们家族光宗耀祖的事。”
罗启正心想:“光宗耀祖?笑话!那为什么不让我光宗耀祖?再说,启鑫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我。”他心里憋着气,懒得再搭理母亲:“爱去不去,反正我不去。”罗母自讨没趣,叹息一声,又匆匆离开了。
罗启正躺在摇曳的睡网上,只觉得整个世界扯着灵魂往下沉,一直沉入了深深的梦。
袁紫莉从河流对岸淌着光滑的鹅卵石过来,河水没过了她的膝盖,波浪溅起来,打湿了她的衣服。河畔开满了各色野花,它们在银白河滩的映照下更显得娇艳欲滴。
在这个唯美世界里,罗启正似乎只有一双眼睛,他的头颅和身体都化作了透明的空气。他不知道是否迷失了自己,还是原本就没有自己。
袁紫莉安静地躺在河滩上,鲜花簇拥着她。湿透了的衬衣贴着她的身子,白皙的肌肤隐在薄如蝉翼的衣衫下,给人一种吹弹可破之感。她那隆起的胸膛节奏分明地起伏着,眼睛眯成两轮弯月,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明亮的日光射穿了罗启正透明的身影,沉默化作一夜的露水在一把把干枯的草梗上缀满了花。罗启正看着袁紫莉的侧脸,她的身体似乎也快要透明得化作空气了。
他轻轻地吻着她的脸,渴望褪去她的衣服。然而一种负罪感将他的欲望压制了下去。
“好清凉的风。”袁紫莉兀自坐起,双手围拢着膝盖,下巴埋在膝盖的凹陷处。
“这是朝圣之湖的宁静淡雅吗?”罗启正分不清这是袁紫莉的思想还是自己的思想在作祟,隐约中他感受到这是春天里粘稠的气息,柳絮夹带着芦苇的混合气息,思想驰骋直冲天宇,如梭罗的肃穆:
装饰一行诗,
绝非我的梦想;
只有住在瓦尔登湖之滨,
才能离上帝和天国最近。
罗启正醒来后,发觉唾液如蚕丝一般滴落在睡网下的土地里,下身硬邦邦的,一场春梦了无痕。
“都怪你!搅乱了我的好梦。”
罗启鑫靠在睡网旁的树桠上,恳求着说:“大哥,今天家里给我办宴席,你也过来吧。”
“你叫我过去是存心羞辱我吧。”
“你误会啦。实话告诉你吧,老杨也来了。”
“老杨?那我更不能去了。”
“为什么呀?这么优柔寡断、畏头畏尾的,可不像是我大哥的作风……”
“好啦,容我想想,你先回去吧。”
罗启正回到房间,把《红岩》扔进了书箱里,沉默地对着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发着呆。凹陷的两腮让他容颜憔悴了不少,胡渣杂乱地涂在脸上,他双瞳无神,像是还在梦里游荡一样。
村里传来了公猪那撕破空气的叫声,“杀猪咯,杀猪咯!”几个孩子的叫声穿过围墙跌落在罗启正耳边。他慌乱地抓起木梳,对着镜子刮了刮刘海,整了整衣襟,便向屋外走去。
罗启正挤在人堆里,朝着猪叫的地方赶去。“整座村庄都疯了。”罗启正若无其事地嘀咕着。
一场高考戳乱了整座村庄的宁静。高考过后,余震不断。先是罗昊家卖牛讨学费,后是罗启鑫家杀猪办宴席。
罗启正琢磨着,不用多久,村里大大小小的牲口家禽,不是“哗啦”一声塞进了口袋,就是“叮咚”一声掉进了茅坑。但凡人与动物打交道之事,自然少不了“狗叫雄”罗雄这架“桥梁”。
罗雄不仅精通兽医之术,杀猪宰牛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除此之外,打鸟、摸鱼、捕蛇、抓田鼠诸如此类,没有他不在行的。罗雄半生医治牲口家禽无数,却也宰杀牲口家禽无数。
他手上除了没沾过人血,村里动物的血都沾过,所以村里的狗一瞅见他就乱吠。
据说,连他家的大黑狗都对他不留情面,一见到他便边摇着尾巴边“咕噜咕噜”地朝着他吠。被狗吠多了,村里人干脆把他唤作狗叫雄。
罗雄熟练地把铁钩扣在公猪的鼻孔里,使劲地把嘶声裂肺地嚎叫的公猪拖向屠杀台。
上台时,公猪宁死不依,头翘得老高,使劲地扭动着身子挣扎,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快来帮忙!”罗雄对看客大声吼着。
一个彪悍汉子一只手攫着公猪的尾巴,另一只手稳住了公猪的后腿,协助着罗雄将它抛上了屠杀台。“把它侧过身来。”话音刚落,罗雄的尖刀已捅入了公猪的喉咙。只听见公猪发出一声沉闷的□□,身子向触电一般,四腿一蹬,猪血便如喷泉一般喷射出来。
帮忙抓猪腿的大汉来不及闪躲,被猪血染红了半身。他无奈地摊着双手,退到一旁直骂娘。
罗雄用尖刀在猪肚皮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罗启正看见一大撮猪内脏在猪肚里鼓捣着。《西游记》里孙悟空在牛魔王的肚子里闹腾他的内脏的场景,罗启正仍然记忆尤深。如今看见公猪死后受这般折腾,不觉对它怜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