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山雪(147)
仇薄灯就不。
他是个顶顶恶劣,顶顶任性的小少爷。
一直一直有口气莫名绞在心口,搅得他几乎要发狂,几乎要大叫大喊——他想砸、砸坏一切能看到的东西;想掀,掀翻一切堆满金银筹码的牌桌,把底下的骷髅白骨,腐水烂肉全掀出来。
所以,他就闯进来了。
一把将桌子掀了。
把那堆糊金镀银的骰子筹码,全丢到火里,让它们叮当叮当,撞成一片,让“讲规矩”的赌家与庄家,露出不敢置信的震怒表情。摔、砸、掀、笑……那口郁气痛痛快快发泄了个干净。
砸了,摔了,掀了。
他痛快了,对余下的事,就一点没兴趣也没有了——他只是个闯进大人的权力场,搞破坏的小纨绔、小坏蛋、小疯子。
谁听说过纨绔、坏蛋、疯子、还需要管后边的烂摊子啊?
他只是来搞破坏的啊!
面对青马木部武士嘶哑的指控,仇薄灯只掀起眼皮,诧异似的看了他,就移开视线——好无聊,类似的事情好像发生过很多次了,就像一出陈年旧戏,什么序章,什么曲调都烂透了。
毫无新意。
如今的小少爷理都不想理,还不如看自家恋人有意思。
——他被惯坏了。
讨论声越来越大,八大部中未参与双方的一部,重重击响铜鼓。
鼓声一响,场面一静。
罕力骨部族长将鼓杵扔到桌上:“仅仅只是这些物证,只能说明青马木部与查南十三部之事,与仇家有关,却未必同仇少爷有关。”
罕力骨部的族长,是个两颊枯瘦的阴翳武士。
年轻时以斧头砍死了与外族人谋和的三个血亲兄长,连同自己的两个儿子。此后再无人敢在族中质疑他的决定。相对于突兀木这种毛头小子,他才是实打实靠战功铸定地位的传统蛮族首领。
没人觉得,能够亲手砍死自己与外族沟通的儿子的罕力骨族长,会偏袒外族人。
他一开口,大帐中绝大部分勇士沉默许久,缓缓点头。
他说得还算中立客观,而接下来开口的部族与图勒亲善,直接道:“既然飞舟失事,那遗落之物,被他人捡走嫁祸,也不是可能。”
青马木部武士也不知道一路抱着血亲的头颅,抱了多久,指缝指甲全都是凝固的血痂,闻言,激愤得声音都在抖:“剑可以抢,玉可以铸,信可以是假的,人难道也能假的吗?!——进来!滚进来!”
大帐门帘一掀,两个库布腾部的武士,拖着两个人进来。
雁鹤衣几乎捏碎了剑柄。
“小少爷!小少爷救命啊,救命啊……”两人被踹倒在地上,涕泪横流,拼了命叩头,“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小少爷!小少爷开恩啊!雁姑娘——雁姑娘,小少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现在就想宰了你们,”雁鹤衣自牙缝里挤出声,几乎想笑,“你们还敢——敢提‘情分’——”
一直懒洋洋趴在桌上的,仇薄灯终于抬起头。
“阿洛,”仇薄灯歪头望他的胡格措,火光照在黑瞳里,“他们好吵啊。”
“嗯。”
哀嚎声戛然而止。
两具尸体无声倒地。
诸部首领皆是一惊。
隔空杀人,许多大萨满都能办到,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那需要咒语,需要经文,需要草药,需要秘阵!可图勒首巫自始至终什么都没用,他只坐在那里,垂着眼,低低应了他的阿尔兰一声,那两个人就死了。
因为他的阿尔兰说了声,“好吵”,甚至连尸体倒地都是悄无声息的。
库布腾族长的神情微不可觉,变了一下。
“洛勃额可真不愧是杜林古奥之主,”伯什阿嘎族长阴阴道,“这杀人灭口的手段着实了得。”
“虽是人证、物证俱全,但……”罕力骨族长冷声道,“如此断定,草率了些。”
“额尔德尼在此向大会提请《大格萨》第十三条,请与屠我阿玛阿帕,我兄弟,我姐妹族人的凶手,血仇死战,”青马木武士再次朝所有人重重跪下,重重叩首,“图勒允诺外族人举行共毡礼,现在是连《大格萨》都不顾了吗?”
这回,连亲善图勒部的部族都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大格萨》第十三条,是雪原的血亲复仇审判。
血亲之仇,在拥有证据,却无法完全得到所有审判者的一致同意,被谋杀的家属,有权提出以任一方的彻底死亡,来证明有罪或清白的审判。而万神大会,便是自英雄王库伦扎尔以来,进行这一审判的至高场所。
以万神见证,无人可违背。
青马木部武士,额尔德尼提出的请求符合血仇审判的一切条件,大会无法拒绝他的要求——除非图勒要毁掉黄金法典,违背《大格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