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陰+番外(24)
我抬眼看他,隔了一阵翻涌的雾气,庄珩眼眸沉得像一潭黑水。
我心里很感慨,很多事,时机已经错失了,为什么现在才来说,才来问呢。
我说:“我乐善好施,助人为乐。梁兰徵乃是太学第一好人,你忘了么?”
庄珩听了,又静静地看了我一阵,然后了无痕迹地笑了一下,转过眼去了。
“我记得。”
他救我是天赋异禀。我帮他是乐善好施。
一切合情合理。
第20章 哎庄珩啊
说起来,夜雾中行路这件事,我其实颇有经验。原因很简单,我不够聪明——我从前不肯承认,但如今我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一点了。我不够聪明,所以既做不到像傅桓那样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也做不到像庄珩一样见微知著、洞察千里。
早年间我与他们两人偶尔聚到一起,下棋消遣。他们两个对局时,庄珩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傅桓撑着膝盖长眉紧锁,一盘棋常常要杀到终盘官子方见胜负,傅桓虽然输多赢少,却也称得上是棋逢对手。若是换了我,不过十几手,局势便很清晰明朗了,如果对手是庄珩,傅桓便会笑哈哈从我棋篓里摸了子帮我投了,再拉起我说:“你们俩这棋下得,忒没意思,不如与我蹴鞠去——”如果对手是傅桓,到大局已定的那一步,他目光便再不会落在棋盘上,而会举起手闲闲撑住下巴望向我,从容淡定的笑容中有一种对弱智的包容,通常我是通过这一种笑来判断输赢的。
线索一早就摆在那里,他们两个,都不是我惹得起的人。智识所限,我能看见的只有我眼前的这三步。再远的便是重重迷雾,如何也看不清了。
所以即便我后来挥起刀,砍伤的也只有三步之内的人——但离我近的人,他们奔来向我伸出手,却未必都是来推我入深渊的。于是我受罪,同时又造下更多的孽,冤债一环扣一环,最后成为囚困住我的重重锁链,将我拉入太湖湖底冰冷刺骨的黑暗里。
埋头走了一段路,拉着庄珩躲过几个水洼,周围仍旧是一片浓重的迷雾。我和庄珩仿佛在往前走,又仿佛被囚禁在这场大雾里原地打转。我回头看,翻涌的雾气背后是巨大的黑暗,仿佛一头巨兽,吞吃掉来时的路,向我们追袭而来。
我走在庄珩身边,这种难以逃脱的宿命感,叫我心里很无力,也很难过。
是啊,那些觉得死了一了百了的人大概不知道,有些事情逃也逃不过,死了也还是要难过。
我在苦水河里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苦水河河床某处有个极深的洞穴,洞底有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安静,那里的世界是静止的。世间风云变幻难以揣测,而静止意味着安全。
终于我停下脚步,伸手拉住庄珩。
庄珩回过头来。
我说:“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
我说:“不知道。”又说,“苦水河。”反应过来这并不现实,便又说,“回那里,道长家里,你的坛子里。”
眼前的大雾被风卷起,雾气如同生出无数双手,从背后裹住庄珩的身体,要将他吃进去。我别开眼,叹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无力和恐惧,故作轻松说:“雾太大了。我怕黑。”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马上又被迫停下——我急于逃脱,却忽略了实际情况,往回走的这几步,直接让我连眼前这三步远的光亮也失去了。
我被黑暗浓稠的雾气包围,难堪地在停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身后终于又响起脚步声。庄珩从身后慢慢走近我,那团光亮也缓缓靠过来。
“那就回去吧。”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轻声说道。
我有点愣住,扭头看他。
庄珩一向最爱跟我唱反调,所以我一贯将他的沉默都当作拒绝和否认。更何况此刻人鬼殊途,他还有着绝对控制我的能力。但他此刻这样这样轻巧地被我说服了。
见我没跟上去,他又停下,回身来等我。
“不是怕黑么?”
我于是连滚带爬地跟上去。
庄珩问:“我记得你从前不怕黑。什么时候开始怕的?”
我:“刚刚。”
庄珩侧眸瞥我一眼,仿佛是想确认这句欠揍的话是不是我故意挑衅,见我拉着他袖子一脸老实巴交,略一怔愣之后笑了。
“你笑啥?”
“幸好是刚刚。”他说。
“嗯?”
“刚刚好我在。”
我眨了眨眼,转头看他。庄珩目视前方,唇角含着一丝微笑,神色坦然而平静,仿佛这是一句真心话。
*
回去之后,我一声不吭地直接钻回了坛子里。坛子后来晃了晃,被庄珩拿回了房间。这一晚他房里的烛灯一直亮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