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盅(27)
她们走远了。
夜渐深了。
山入长夜,山已眠。月上中天,月未圆。
喧声渐散,接二连三地有人从树下走过,回寨子去休息了,而那些仍在寻找的人越走越远,终于也听不清声音了。
周遭静下来。
终芒仍在树上坐着。
山风阵阵,杨树枝叶微微地摇,像身下这老树梦中呓语。
她伸出手,抚着它枝干。
究竟怎么回事?
为什么所有人忘了止衍?为什么山下的陌生女人摇身一变成了嫂子?为什么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她忽觉一阵寒意。
四下看去,到处都安安静静的。
她把腰上匕首取下来,紧紧握在手里。凝神看着。凝神听着。
有一声狼声。但,很远,是从狼群时常出没的方向传来。山里狼声不过是件常事。
又一阵树叶响动,不远处一棵树上飞出个黑影子。但,不过是只睡得晚的小麻雀,唧唧咋咋。
又静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山风悠悠,杨树也微微地摇,像是笑她多心。
她放了匕首,从怀里取出那枚亮银的小铃铛。夜里看着,它显得更小了,掌心里小小的一粒。
——“摇一次是三分想念。摇两次是七分想念。摇三次是十分想念,等得不耐烦了,催我回来——那么我一定回来。”
两枚铃铛相互感应,只要摇了一个,另一个也会响。
摇三下他就回来。
他走了不过一天,应不会太远。要回来,也许不过几个时辰。只需要手指动一动,听上三个响,再耐心等上几个时辰。他就会出现在眼前。也许就在日出之前。也许还会笑。
终芒把铃铛拾起来,夹在拇指食指之间。
这么小。
纤细的手指越捏越紧,铃铛却没动静。
如果他在险境,她自私摇铃,会不会害他?如果他一日奔波,好不容易睡下了,听不见呢?
犹疑着……
——那些东西出现时,总是无声无息的,耳力再好,听不见。
是脑后一阵古怪麻意让终芒缓缓转过头去。
一双血般鲜红的眼睛正对着她。
一只夜鸦。离她只有几寸远。翅膀张着,一动未动,却在半空里极平稳。
不。
不是一只夜鸦。
是一群夜鸦!
终芒看见地上长长的一条影子。眼目所见只有一只,那是因为余的全在它后头,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条长线,大小形状一模一样,连翅膀姿态也别无二致,因而从正面看来只有一只。
一群夜鸦。
一群死物一般的夜鸦。
一双鲜红的眼睛后面有另一双鲜红的眼睛,再一双,又一双……它们眼睛里射出的红光在夜幕下直直连在一起。
正对着她。
第十二章
天穹已森黑。
月辉之下,周遭寂静到了极处。
终芒慢慢地收了铃铛,复又握住匕首。
眼前群鸦固然怪异,但寂无声息,死物而已。
她冷静地与这双死气沉沉的红眼对视着。
在这近处看得仔细了,才发觉这双红色鸟眼不是一双真正的眼睛。两个红点一左一右,柔软透亮。软是血肉之软,亮却是一种死气沉沉的亮,迟缓而作伪,缺了生灵之目里那种独特的光。
……究竟是什么东西?
终芒动手极快。
一丝寒芒!
匕首破风之声来不及传入耳中,刃尖已划开夜鸦一只鲜红左眼。
咔嚓。
那小圆的鲜红色东西掉在地上,黑黑的眼洞里没有血,冒出一缕青烟。下一秒,夜鸦一动不动地,直直朝着地上坠下去。
啪嗒。
除身体撞在地上一声闷响,它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终芒对上另一双鲜红眼睛,那是停在原先那只背后的鸦,一模一样的外形,一模一样的姿态,“同伴”死在眼前,它一点反应也没有。它背后还有不知多少只鸦。
僵持小半刻后,手中匕首再次飞划出去,姑娘将第二只夜鸦利落地一劈为二。
咣当——那不是刀刃破开血肉的闷重触感,倒像是斩开了什么硬东西。不是骨头。不知道是什么。
夜鸦成了一左一右的两半。
两个半身,各自直直掉到地上去。
啪嗒。
她对上第三双眼睛。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它们全是一模一样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泯然万千,丝毫没有自己。
再要出手,这群夜鸦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滴滴一声响,连身也不转,朝着下山的路四散退过去了。
地上窸窣一阵,那只丢了眼睛的也飞起来了。连那被一分为二的,左一半,右一半,竟是也飞了起来,混进鸦群中看不清了。
明月在天,山林寂寂,它们飞得很快,发出一种绝不属于活物的低叫声,山路林间滴滴地响,所过之处一阵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