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番外(94)
“嗯。”主人垂眸轻笑,“是我失言。”
见他如此放低身段,我也不忍心再拿乔。
默然凝视着主人侧脸,有几番想伸手触碰,又不敢逾矩,只能扯住他衣袖,试探地问:“这几日,主人会时时念起我吗?”
“竹罗以为呢?”主人面色不改,将问句抛回给我。
应当是……念着的吧。
不然怎会愿意在此等上我三个时辰?
我嘴角弯起,心中欢喜有如泉涌,但念及杏花天所见,仿若当头冷水浇下,笑意褪得干净。
犹豫片刻,我忐忑开口:“您有意中人了吗?”
主人侧过脸,目光落在我身上,仍是那句不咸不淡的:“竹罗以为呢?”
他这般不动声色的模样,我猜不到,也不想去猜。我只想求他莫要再捉弄我了,与其让我揣度他那比潭水还深沉的心思,不如直截了当的给我个痛快。
许是我的脸色过于难看,主人终于不再逗弄于我,笑了笑:“自然没有,你怎会这么想?”
我怎会这样想?
他分明从不愿我触碰他,但昨日在杏花天,我却见他与那女子相依相偎、耳鬓厮磨。
如此亲昵的举措,我怎能不多想?
不待我回应,主人已换了个姿势,手抚着额:“说来今日寿诞十分热闹。你与兄长不在,倒是可惜了。”
被这么一打岔,我也忘了方才要说的话,不由对这寿诞起了些好奇:“主人是如何瞒天过海?”
“……都说我与兄长极为相似。”他眸光微寒,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如锋利剑刃,将那些个缱绻情思、柔情万千斩了个粉碎。
“你看,我现在可是与他一模一样?”
除却瞳色,主人现在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与昭华简直如出一辙,甚至还要更胜几分。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
“吓到你了?”主人垂下眼,唇边挂上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连连摇头,下意识地不想再与他谈论这个话题:“说到寿诞,不知主人的生辰是何时?”
“生辰?”主人答得干脆,“我不记得了。”
怎么连生辰都不记得?纳闷之余,我又觉得他十分可怜。母后早逝不说,至于那九天之上的父君,常年见不了几面,有了也跟没有一样。
我感同身受,越想越难过。隔着衣物,手轻抚上他脊背,轻拍了三下:“主人若是记不得生辰了,我就将我的生辰赠给你,好不好?”
“哦?生辰怎可随意赠人?”
“既是我的生辰,自然我想如何就如何。”
主人抚额的手缓缓下落,掩去晦暗眸光,唇边凝着笑,欲言又止:“竹罗,你真是……”
“真是什么?”
等了许久,没等到他回应。我探头看去,主人似是累极,已借着这个姿势沉沉睡去。
“主人?”我试探地又唤了声,他仍是毫无反应,薄唇像方才那般极为克制地抿起,显出几分冷淡疏离,却反倒更令人心驰神往。
我也不知借了谁的贼胆,鬼迷心窍地凑到主人面前,想趁机偷个香。
他却仿佛有所察觉,轻轻偏头,便教我扑了个空,只在他唇角蜻蜓点水地沾了一下。
虽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我已心满意足。
头枕着臂弯,我抬眼看了主人许久,才安心睡去。
这一觉不若昨夜睡得安稳,倒是做了场噩梦。
梦里我自堕为妖,滥杀成性,脚下血污如汹涌浪潮,没过脚踝,逼至膝盖。
我缓慢地向前走去,路的尽头是面等身铜镜,映出我恶鬼似的扭曲面容,还有那身被血浸泡到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蓝衣。
“竹罗。”耳边传来怪笑,“谈什么天命可违?谈什么求仙问道?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看看你,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垂下眼,手心遍染着触目惊心的红色,与那汪洋血海汇聚成一片,快要分不出彼此。
“看看你,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
语落,血海中伸出无数只手,意图要将我拽入其中。我极力挣扎,却是束手无策,只能放任自己沉入无边海底。
鼻腔中灌入腥臭血水,眼前只余雾蒙蒙的红。
溺亡的那一霎,我猛地自梦中惊醒,头上不住冒着冷汗。顾不得去擦,我颤抖着抬起手,细细看去。
掌心干净整洁,连那交错纹路都清晰可见。
原来是梦。
这个认知并未让我松口气,反而更令我不安恐惧。
“做噩梦了?”身后传来关切问语。
我循声望去,主人早已醒了酒,手上持着卷宗,正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见我没回应,他抬起眼,又问了一遍:“无碍罢?”
在见到主人的那刻起,心里的不安与恐惧终于得以寄托。我阖上眼,释然而笑:“无碍。”
只要他在,我就无碍。
我活在这个世上,只为了三个人、两件事。
义父不止一次告诉过我,娘亲为我取字为竹,就是盼着即便身如飘摇浮萍,我依旧能够坚守本心、永不动摇。我不会令她失望,也不会令主人和义父失望。
我定一心向善、勤心苦修,藉此早日得道成仙。之后百年千年,常伴在主人身侧,寸步不离。
绝不会放任自己堕入妖道。
绝不。
三日已过,是时候动身归返玄丹。
走前,伏泠娘娘托人传唤于我,让我孤身来阆风宫一趟。到那后,她屏退侍奉的仙娥,拉起我的手,温柔地问,想不想再多留几日?
我当她是在客套,便也客客气气地说改日。
伏泠许是看出我的敷衍,又换了套说辞:“以后得空,可以多来琳琅天阙陪陪吾儿吗?”
“天阙上最不缺少的应当就是侍从罢?”我不明白她的用意,“为何非得是我?”
伏泠叹气:“吾儿的心意,你当真不明白?”
我被她这番话逗笑,连连摆手:“您许是会错意了。少君不过就是觉得捉弄我十分有趣。除此以外,不会再有其他心意。”
“吾倒是觉得,他对你,是与旁人不同的。”
见她这幅笃定神色,我渐渐笑不出来了。
伏泠挥手叫我坐下,斟了杯茶递给我,自顾自地追忆起了往事。
“记得小时候,这孩子最是顽劣。他父君恨极了他这番性子,总要施以严刑管束,偏生这孩子不服礼教,落得一身伤疤,也不愿认错。”
“倒也是他的作派。”我忍不住咕哝了句。
“问他疼不疼,他摇头。劝他别再顶撞他父君,他还是摇头。吾心疼,却又两相为难,只能背过身去抹泪。”
“……”
“这孩子也真是奇怪,不怕刑罚、不怕非议,唯独怕我落泪。那之后,他与先前判若两人。谨遵礼教、恪守伦常,再挑不出半点错。”
“……”
“吾开始觉得欣慰,但这么些年过去,见着他故作持重的模样,心里却是万般滋味难分难辩。约莫是岁数大了,倒是盼着、盼着他能率性而活一回,或是喜欢上什么人也好。勿要像吾这般被困在这座樊笼中……”
伏泠声音越来越低,几近呢喃。
“逃不出去了。”
我从阆风宫出来,跟在主人身后,神思还有些恍惚。直到听见主人唤了“兄长”二字后,我这才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
昭华候在步月辇旁,不知已站了多久。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终于后知后觉地想通了伏泠娘娘的话。原来他这些天来的异样,并非是为了捉弄我,也并非是为了寻我的乐子。
赠羹也罢,换衣也罢,吹笛也罢,搭救也罢。局外人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以为他是别有居心。
诸事理顺的那一刻,心中只余茫然。
为什么?他明明知道我的肮脏、知道我的丑陋、知道我所有不愿为人知的阴暗,却仍未磨灭心中爱意分毫?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
我不信。
昭华与主人寒暄几句,就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似要向我走来。我无端惊慌起来,恨不得拔腿就逃,将这个人永远甩在身后。
最好……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
“竹罗。”昭华看出我的意图,快走几步,不容置喙地攥住我的胳膊,道,“你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见躲不开,我反倒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