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番外(125)
今日也不例外。
昭华凤目微眯,好生欣赏了一番我任其搓圆揉扁的姿态,这才大发慈悲地将我放过。
“自贬的话,往后不许再说。我不爱听。”
我试图纠正他:“这算哪门子自贬?分明是不打诳语。”
“是自贬。”
“不是!”
“是自贬。”
“不是。”
“是自贬。”
“……好、好好,少君说的都对。”
昭华这才满意。谁知,他安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抛出另一个难题给我:“说罢。认出你后,想我待你如何?”
我沉吟道:“认出我后,你什么也不必做,只需等着我来追你、求你。我从前如何待你不好,来世都还给你,定不会再让你难过。”
昭华眼睫微垂,玉面嫣红更甚,轻声哼唧:“别以为我不舍得。”
他定会不舍得。
虽是披着一副看似冷淡自矜的皮囊,内里那颗心,却比水更为柔软。
若真能与他有来世……
“奇怪,此处怎地有沙子?”我轻揉眼角,不动声色地揩去泪。
趁他还未来得及种下朱砂,我连忙拎起备好的酒壶,斟满玉杯。执盏递到他唇边,柔声劝:“先喝些罢。权当是结个好彩头。”
——这并非是寻常的酒,里头混有秋海棠。
明燎道,秋海棠无色无味,可以忘情忘忧、挥别前尘。
我问他,既是隐喻离别,为何要以海棠作名?
明燎却答,海棠别名断肠,本就隐喻离别之苦。
原来冥冥中早有注定。
今日这出戏,不过是为了却我心中遗憾。朱砂既种,我往日未能言明的心迹便昭然若揭,算是彻底斩断尘缘。
昭华种或不种,已不再重要。
他的心迹从来都无需言明,我早就悉数了然于胸,也不欲让任何枷锁束缚住他今生,和往后的生生世世。
我要他自由,像伏泠娘娘曾说过的那样。
“少君。”我神色殷切,不停地劝,“喝罢。”
却不知为何,昭华任杯口抵在唇缝,迟迟没有饮下的意图。
“……真的要我喝下去?”他睫羽低垂,眼尾萦着的羞红消褪无踪,神色莫名难测。
我心底暗暗发怵,稳住轻微颤抖的手,强作镇定:“怎么了?”
“秋海棠。”昭华蓦然抬眼,浅灰凤目满载怒意,“酒里有秋海棠。”
那日在干桑,他得知我宁愿以命相博神血也不愿寻求他的庇护时,便是如此看着我。
我手心渗出汗,仍存有几分侥幸:“秋海棠是什么?”
“你当真不知?”
“我当真不知。”
闻言,昭华冷笑一声,反手夺过杯盏,任酒液溅到桌案也不理,只强硬地抵上我唇:“喝。”
被这阵气势所慑,我挣扎着想别开头,却被他攥住下颌不得挣脱,索性不再反抗。
两厢对望,无言须臾,竟还是他先出声。
“为何?”
“……因为、因为我腻了。”
我停顿,强自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心软。
“从头至尾,我属意的人都只有云杪。先前将你留在身边,不过是因你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赠你红衣,则是因你不得他半分神韵。我、我不愿再见你东施效颦,也……也不愿见你辱没云杪风采。”
“他与你,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我贪图一时新鲜罢了。新鲜劲过去,你在我眼里……就一文都不值。”
“昭华,我腻了。”
“你饮下秋海棠,我们好聚好散,就此别过。”
待所有话说尽,我如紧绷至极的丝线,“啪”的一声,便就断了。浑身力气尽失,凭借着扶手的支撑,才不至于丑态毕露。
还是走到这一步。
今日前,只要想起他留在我身边的时日无多,我就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即便勉强入睡,也会因梦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而猛然惊醒,枯坐至天明。
我无数次地自欺欺人,无数次地拖延将他送走的时限。
今日后,终于、终于不必再担忧害怕。
待昭华服下秋海棠,我与他将再无交集。
他会离开一峰寒岫,重获新生,永不会想起我。
虽算不得皆大欢喜,但我与他之间,能有一者圆满,便已是不圆满中的万幸。
“昭华,我腻了。”我面色木然,重复着这番说辞,“你饮下秋海棠,我们好聚好散,就此别过。”
他轻声道:“好聚好散,就此别过?”语调陡然一沉,“你将我当成什么?”
“玩物。”我扯起唇角,“一个恰好与云杪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玩物。”
他看我半晌。许是动起真怒,凤目凛冽生寒,连语句都似淬了冰:“你胆敢如此糟践我,是真以为我舍不得动你?”
我阖目:“要杀要剜,随你。”
“随我?”他衣袖翻飞,疾风袭来。我绷紧身子,暗自揣度着这掌会伤我多重。怎料,那阵风虽来势汹汹,收势亦是猝不及防。
我久久感觉不到疼痛,迟疑睁眼。
——昭华竟只是将玉杯推到我面前。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你真的,要我喝下去?”
不……不要。
我喉结滚了几滚,字句仿佛噎在嗓眼:“要。”
昭华兀自撬开我不知何时紧握成拳的手,将玉杯置在我掌心,薄唇开合:“喂我。”
我掀开紧抿的唇,无声且急促地呼吸几个来回,想抬起杯盏,手却惫软的没有气力。
“喂我。”昭华催促。
我收整心绪,依言将杯口递到他唇边,手腕轻微发抖。昭华静静看了半晌,下颌微沉,饮下第一口。
“书中诚不欺我。”他语气淡淡,“秋海棠,当真是无色无味。”
我心中煎熬万分,想别开眼不去看他,但念着离别在即,又不舍得移开目光。
昭华饮下第二口,吊起眉梢睨我:“那夜在红蓼渡,你想留的人是云弟。你骗我。”
我眼眶酸涩。
昭华饮入第三口。杯中酒液已没去大半,他不胜酒力,面颊飞起霞红,是再熟悉不过的风情。
“说红衣很好,我穿什么都很好。这些甜言蜜语,你吃定我好骗,就都拿来糊弄我。”
泪盈在眶,几欲决堤。
昭华饮下第四口,也是最后一口。
醉意冲淡怒意,神色不复冰寒,倒有些温顺的乖巧。他手抚着额,眸光似水,几近呓语:“还说对我动心,要娶我……你又骗我。”
我倾身过去,见他长睫轻颤,微微垂下,拢去眼底情绪。头偎在臂弯,沉静许久,竟似就这般安然睡去。
缘分这东西,便如杯中琼液。
饮快饮慢、饮多饮少,总有饮尽之时。
我哭着笑,拨开他鬓发,在颊边印上颤抖温热的吻。随后毅然向后退去,手心覆在双眼,兜住这明知无用、却怎么都止不住的泪。
“是我自己骗自己。”
明燎来前,我将余下那颗朱砂藏进昭华腰间金囊。
想扔掉或是留下,皆随他意愿。
四犯朱砂成双成对,争的是生生世世一双人。
他走后,我也不会再给旁人。
待明燎推门进屋,除去双眼肿胀,我神色已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端坐在案边品茶,甚至还能笑上一笑:“昭华在人界的住处,便有劳你安置。”
明燎问:“你不去看看?”
我摇头,背过身,默然望向窗外。
夜色正浓,凉月如眉。
寒风呼啸而过,我不自觉打了个颤。这要是在几日前,昭华定会斥我蠢笨,连用灵力取暖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到。
语罢,再褪下大氅给我披上,别别扭扭地问:“现在还冷不冷?”
冷。
妖界是很冷的。
这阵冷能穿透衣物,直抵心头。灵力无法驱散,大氅无法驱散,惟有昭华的存在可以。
他走后,我需得重新适应黑暗与寒冷。
没关系的。我告诉自己,这是你最擅长、最不会出错的事,不是吗?
转念又想到,许多年前,云杪好像曾为我做的诗题过一句判词,写的是什么……彩云轻散,好梦难圆。
我当时嫌这句话太过凄婉哀绝,封入柜中不愿多看。现在细思,却是一语成谶。
世间好事,到我这头,总是难以实现。
之后数月,我没有如明燎所担忧的那般浑噩度日。至少在他眼里,我神色自若,没有为昭华的离去而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