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番外(115)
伏泠娘娘……
我真想不到,琼琯天之别,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眼。
早知如此,当时真该与她好生告别。
我缓缓阖目,仿若还能瞧见那个衣衫若雪,眉眼温柔的女子。她提灯叫住我,凤目映着暖融碎光。
——你应当不知晓罢?其实吾儿喜穿红衣。吾那时就想,这孩子,真是与吾当年一模一样。
红衣……
我醍醐灌顶,吩咐手下赶至灞陵春岸,为我请来其中最善裁衣的雀娘,不分昼夜地赶制红衣。用的是最华贵的面料、最繁复的针线,再缀以西极流火珠十二颗,聊表拳拳心意。
我亲携此物踏入红蓼渡。
昭华瞧见这身绚丽红衣,神色总算有所起伏,手心摩挲过绸缎,轻声道:“你怎会知晓?”
我怕揭他伤口,忙转开话题:“喜欢吗?”
昭华缓而攥紧袍角,指节隐泛青白,却又很快松开:“你不是说红衣艳俗,不比白衣风采卓绝?”
“怎么会?”我放柔语气,“你那时问我红衣好不好看,我心里便想,都说大红艳俗,偏你穿着就格外不同。我刻意……刻意贬低,只是怕被你引诱,有所动摇。”
昭华抬眼:“当真?”
我笑着颔首:“昭华,你不必因迁就我而委屈自己。红衣很好,你穿什么都很好。”
昭华眸光微澜,又问了一遍:“当真?”
“比真金白银还真。”我将红衣推到他怀里,诚恳道,“我从不打诳语。”
昭华这回没再推拒。沉默半晌,似已笃定之至:“是母后告诉你。”
见瞒不过去,我也只得承认。
“母后也喜穿红衣。”昭华唇边晕开浅淡笑意,“我东家效颦,不及她半分。”
“为何后来又改穿白衣?”
“因为父君喜欢。”
昭华收起笑,神色略显漠然:“为讨他欢心,我亲眼见母后将一柜红衣烧尽,未给自己留下任何反悔的余地。”
“伏泠娘娘……很喜欢昭岚帝君?”
“不错。”昭华颔首,“但他对母后很不好。分明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却执意分居两处,只有喝醉酒,才会记起琳琅天阙里有个阆风宫,阆风宫里还有个伏泠。”
“可惜,就连藉着醉酒偷来的片刻温存,我那好父君嘴里念着的,竟也是与旧时情人的风花雪月。”
我覆上昭华手背,已有结论:“你怨昭岚。”
“怨归怨,我从未想过要取他性命。”昭华阖目,“他若死,母后不会独活。”
“……”
“单凭我,留不住母后。我早知我留不住她。”
我如鲠在喉,半晌才说得出话:“伏泠娘娘,她是个很好的母后。你莫难过,有朝一日,我定会为她、为你,向云杪讨回公道。”
“云弟。”昭华眼睫轻颤,露出泓泉似的眸光,“第一眼见他,那个长相,我心道是孽。他开口唤我兄长,我便道是劫。因缘会遇……若避其锋芒,能令他稍感快慰,我只当替父赎罪。”
“昭岚的罪,为何要你来赎?”我一阵胸闷气短,“云弟云弟,你还叫他云弟!他行事前,可有顾念过你是他的兄长?”
“谁对谁错,已不必再争。”昭华摇头,“其实又何需再争?已是尘埃落定。”
我忽地想起石桌上那道再浅不过的剑痕,已隐隐了悟,目光难免沉痛:“恨就是恨,痛就是痛。你何苦强自忍耐?”
“我年少时,曾自诩肆意洒脱,以为即便屡受压迫,行不得已而为之,亦能守真守性。”昭华停顿许久,续道,“然世事多有无可奈何。正如谎言重复一万次即为真。忍耐重复一万次,便定了性。”
我启唇欲劝,却是良久无言。
昭华的过往,我不甚了解,仅凭只言片语,亦难以窥得冰山一角。若将我二人身份对调,处境置换,我并无把握能胜过他。
既如此,又何谈相劝?
最后我只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并非腐朽,而是新生。”
昭华静静看我,忽地也笑了,竟带着几分熟悉的促狭。
“自由是奢望,是以我习惯忍耐。”
“现在不必忍耐,可我也已经不再期盼自由。”
语罢,他反握住我的手,像极冷的冰,又似滚烫的火。
“我没能护住母后,至少……护住你。”
虽应允昭华不为难仙界,但毕竟新仇旧怨,我断不会就此罢休。除此以外,沄洲城之事,近日来也令我颇为焦头烂额。
世道皆传我因贪图映蜃而犯下杀人夺宝、放火焚城的罪行,害得好端端一座城镇,如今活口不逾万人。
……笑话。
我自认因功法失控,致使近百条性命无辜陨落,此条罪责加身,我不欲辩驳。往后人界若要因此与妖界开战,我亦会以一己之力承担。
可放火焚城、大开杀戒,实乃胡编乱造,血口喷妖!
明燎劝我,妖类性恶,落人口舌在所难免。与其拘泥于虚名,不如想想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此等局面。
我忖道,沄洲城乃京都直辖,灭城一经上报,定会掀起万丈惊澜。何况……骆寒野妻女双双丧命,他贵为城主,定不会咽得下这口气。
若无可回寰,落得开战的下场。迎战人界,也绝非易事。
凡人虽受天资所限,难以与妖类相提并论,却最是意志坚韧,留有层出不穷的后手。并且,人界向来与仙界交好,我妖界以一敌二,颓势显而易见。
华盖提议拓展妖界疆土,将方圆百里内的中立势力纳入麾下。我深觉此计可行,命明燎为我游说诸族。
明燎不负所托,未费吹灰之力,便为我拉拢隔星桥姬氏。
隔星桥乃狼族部落。
桥主姬无月是万里难寻的雪狼王,骁勇善战,曾贵为妖族常胜将军。无论是出征讨伐,抑或守城驻关,皆是无一败绩。后因与前前任妖王阴阕理念相佐,请辞归隐。
这便分外蹊跷了。
既已决心归隐,又为何愿意再度出山?
明燎闪烁其词,只称曾与那隔星桥主是故交。再问下去,他就不肯多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我心道他们二妖间的关系多半不是故交这么简单。许是什么久未谋面的旧情人,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死生不负的缠绵往事。
什么,你问我是从何得知?
自姬无月随明燎步入一峰寒岫起,他那两颗眼珠就死死黏在明燎身上,半分都不舍得挪开。
这只骚狐狸,定是贪图床第之欢的爽利,将人家勾上塌,吃干抹尽后,又不肯负责。
唉,真是孽债。
隔星桥姬氏归顺后,陆续有四、五个族落主动投诚,皆是些鸟兽飞禽,打打下手尚有余裕,行兵打仗……还是罢了。
无法,我只得将线放到三百里开外的族落。
传言古铜金井芈氏力大无穷,或可移山震海。倘若他们愿投诚于我,我的胜算定会更大上几分。
却不料,芈氏上下皆是冥顽不灵、不识好歹的莽夫,心高气傲极了,简直视我一峰寒岫为无物。
好生商谈无果,惟有动用武力镇压。
我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制服掌管金井的芈鸠,日夜以极刑相伺,本意是为杀鸡儆猴。
谁知此妖傲骨难折,即便被杖罚得狠了,也是抿着唇不哼声,誓要将立场坚持到底。
有芈鸠带头,那帮蠢货腰板挺得更直。
久而久之,我耐心几欲消磨殆尽。
此时,华盖为我献上良策:“不若以至亲、爱妻相挟,定会事半功倍。”
我坚决不允。
祸不该殃及家人。何况芈鸠爱妻乃外族,是个再柔弱不过的鲤鱼妖,腹中尚怀有身孕。
我怎能……下得去手?
心底隐匿极深的微弱善念,好似黑夜萤火,愈发明亮,意欲挣脱束缚而出。
我动了动唇,几欲想放芈氏一族就此离开。
念头甫起,心神剧震。
升霄灵香悄无声息地燃起来。连缕轻烟钻入我口鼻,仿若化作无形的线,缚于四肢,遍布识海,操纵着我的行动与思考。
我冷下脸,轻撩衣袍,缓步迈入刑场。
差明燎为我押来鲤鱼妖,自刑台架挑了把长鞭,慢条斯理地道:“芈鸠,你既不愿归降,那不如猜猜,你爱妻肚里的婴孩,究竟能捱过我几鞭?”
此法果真奏效。
我不过才狠抽几鞭,芈鸠已是目眦欲裂、状若癫狂,嘶喊着叫我住手,再寻不出先前那般宁死不屈的傲然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