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37)
时值饥年,城中街道空荡荡,路旁只有乞丐与死人,周身散发恶臭,更显得院外这个衣着尚整洁的年轻人十分突兀。但沈渊记得汪濡当时的眼神,那是饿疯了的野兽才会有的、绿莹莹阴恻恻的眼神。
那时沈渊离化蛟只差半步,拦下蛇妖,一起带往坟海。
蛇皮蜕去,黑蛟潜入冰冷湖水之下,再次跃出时,北溟刮来数道刺骨寒风,空中水花瞬间凝结成冰凌,扑簌簌坠破湖面,而金眸黑蛟背对北风,低眉看向岸边坐着的少年。
汪濡也看着他,手掌撑地,想要站,周围却似有无形重压,压得他站不起来。
“你……”汪濡皱着眉,“修炼了多少年?”
沈渊回道:“五百多年。”
汪濡听后叹道:“太长了。”
“长吗?”沈渊淡淡道,“多久才算短?”
“我若吃下那间小院里所有人,”汪濡的脸上显出几分阴鸷之色,“只消一日,我便可追赶上你。”
“汲取人之精阳抵消修为,终究是邪魔外道,不可取。”
汪濡嗤笑:“邪魔外道?”
“天地无情,而佛祖慈悲。既得鸿蒙开化,生出一点灵识,便该秉承正道,不再做茹毛饮血之事,否则与野兽饿鬼何异。”
“你倒是豁达。”汪濡嘲道,兵锋尖锐:“那我问你,凭什么?凭什么人可以吃兽、可以吃妖,而妖却不能吃人?”
黑蛟真身与毒蛇人形隔水而望,一个不见悲喜嗔怒,一个愤然不予退让,相峙之下,黑蛟叹出一口长气,四下水雾横生。
“因为,这人间终究是人的人间……”
你我不过,是外物窃得了一丝天缘。
回忆的长河在此戛然断流,浊水远去,汪濡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拖回现世:“我之前说过,若司泉出事,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不会累及他人。”
“你知他不能活。”沈渊说。
“我知道。”
沈渊重新转过身,看向汪濡略显单薄的侧影,说:“你也不能免罚。”
汪濡微笑:“我知道。”
“这两日来,各处蛇族的来信已经把我桌案都堆满,此事牵及人、蛇、蛟,影响太广,众怒难以平息,其他妖类此后亦有暴露的风险,仅凭我一人无法全权定夺。”沈渊淡漠道,“明日,北边来的几条蛇就到了,届时如何处置司泉和你,我会与他们谈。”
汪濡点头,说:“我不会叫你为难。”
沈渊深深地看着他,问:“汪濡,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汪濡没有看他,目光远望向夜空,清冷月辉之下,北极星光芒暗淡,山岳潜形,“我原想将错就错,为他搏一线生机,但到底……天地无情,因果相生,这是我种下的孽因,就该是我来收下孽果。”
沈渊没再说话,那攥紧的拳头始终放不下,最后拂袖离去,只留汪濡一个人站在原地,面对南方深冬的寒夜。
恶蛟司泉,兽性不改,残食无辜凡人,借此充盈修为,堕入邪魔外道,为世所不容,按族规剥去蛟皮,毁尽灵识,但念其前三百年修行不易,许留下蛇蟒原身,放逐极北蛮荒,重回畜生道。
替他剥皮的人,是汪濡。
这亦是汪濡的惩罚之一,正道修行忌讳杀戮血腥,于元神有害,所以当时沈渊才会制止萧艳接管坟海一事,剥一次皮,不知要坏多少年修为。
司泉被沈渊关押在四楼房内,四周加了禁锢,他本就身负重伤,更难以逃出,汪濡拿着刀进去的时候,他正缩在密不透风的房间角落,浑身是血,精神紧绷,睁大了一双竖瞳,恐惧地向来人望去。
汪濡甚至分辨不清蜷在那的是人、兽还是鬼,血污沾满了他的脸,表情扭曲,窥不见一点清明。
“司泉。”
汪濡在他面前半跪下,听到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磨牙声,他伸手捏住司泉鼓动的腮帮,强迫他停下,却见司泉眼睛一转,看着他另一只手上的刀,忽然笑了笑。
“汪……濡……”司泉又重新盯向眼前的蛟,艰难地开口,语意决绝,“我恨……你。”
汪濡面露戚色,他用手掌盖上司泉的眼,悲哀道:“恨吧。”
如果这能减轻一点你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点。
剥皮之痛,比之横渡刀山火海更甚,非言语能描,饶是沈渊已提前设下屏障,司泉挣扎哭喊的动静仍然足以震动整座向晚楼,二楼雅座内,前来议事的几个蛇族长老同样能清晰地听见凄厉的嘶鸣哀嚎。
一炷香后,哭声倏然停止,脚步声由远及近,汪濡手上拿着一层厚厚的、血淋淋的花斑蛟皮,推开了雅座的房门。
“司泉妖力已散,灵识已毁。”
他将蛟皮递给面前众人,却无一人敢接,最终是沈渊接下,放在桌上。
近十只眼睛齐齐盯着汪濡,等待他做下一步,沈渊别过头去不看,而汪濡伸手慢慢将左边衣袖抚上去,露出整条白皙健壮的左臂,一呼一吸,泛着银光的真身蛟麟浮现出来,紧紧贴在皮肉之上。
“劣蛟汪濡,脾性残暴,杀害同类,罪不可赦。”
汪濡右手持刀,抬起胳膊,手肘狠狠发力,刀锋逆鳞而上,刹那间左臂血流如注,数片坚如硬铁的蛟麟被硬生生削去!
“……责令剜麟二十片,以儆效尤。”
剜麟之痛……痛比剥皮。
蛟麟难化,强行剜去,数十年内不可再生,此时的蛟,无甲覆体,比凡蛇更为脆弱。
这几刀,几乎废掉了汪濡的一条胳膊、一只前爪。
第40章
剥掉皮后,司泉修为消散殆尽,又被抹去了灵识,已与普通蛇畜无异。再加上之前断尾、相斗留下的伤口依然在,蛇身虚弱不堪,被北边的人接手带走,都不知还有没有命挨到蛮荒。
汪濡元气大伤,随行回漠北,之后自请放逐,同花斑蛇一起去往极北蛮荒。
向晚楼被官府查封,妖蛇之说传遍扬州,民间人心惶惶,沈渊知道此地不可再久留,且要事已了,随即遣散众人,孤身一人离开,踪迹消失在九州大陆之西。
人间现世的三条蛟,一条放逐、一条失踪,剩下的青蛟萧艳不得不料理接管他们留下的南北两块地域,始知沈渊当年的不易。
而东海封海令迟迟未除,波涛平静,俨然一座围城,壁垒森严,无进无出。
四年后,西域楼兰。
中原四月,此地白昼已宛如盛夏,日光大盛,烈烈无风,荒漠绵延至视线尽头,沙丘林立,满目金黄。
身后绿洲湖泊如漠上一点明珠,灼灼耀眼,闪烁着九州极西最后的一缕文明之辉,再往前,塔里木沙漠无边无际,守护着那看不真切的模糊远山,和远山之后的西天极乐。
绿洲边缘已只剩颓颓蔓草,鲜有人迹,沈渊眯了眯眼,收回眺望的目光,转过身往回走。
古城楼兰黄灰色的石墙渐渐出现在眼前,靠着西边沙漠的这面没有城门,沈渊足尖点地,疾冲后轻巧腾空,踩着砖石跃过城墙,施施然落入城内。
不同于中原风景,西域渴水,树木难以生长,城中多以石土作居,少见高楼。楼兰作为中原商路的终点,虽不及故原繁荣,却依然不算冷清,驼队送来丝绸茶叶,带走香料皮毛,楼兰人和少数的汉人安和而居,鲜亮明艳的楼兰服饰中常能见到淡色的华夏衣冠。
道路尘沙飞扬,沈渊拉低头上的帽檐,遮面黑纱垂下来挡住脸。他往城东走去,离城墙不远处坐落着一家汉人经营的茶馆,酒旗垂下,今早刚刚进城的商队坐在路旁桌前休憩,等待午后互市。
沈渊不动声色地走进茶棚,在角落坐下。他在楼兰呆了几年,同为汉人,店家已经熟识了,看见他进店来,马上使唤伙计端上茶水。
商队的目光自然被吸引过来,沈渊低着头避开,伙计为他倒茶,招呼道:“公子,这是掌柜新购进来的新茶,江南名品呢,您尝尝。”
白瓷杯中雾气升腾,浓郁茶香扑入鼻间,汤色翠绿如碧,沈渊端起杯浅啜一口,熟悉的茶醇之味,飘越万里来到唇齿间。
“扬州绿杨春。”他轻声说。
“您果然懂茶啊!”伙计感叹道,“竟然能尝出品类!”
“不太懂。”沈渊淡淡道,“以前常喝而已。”
“您是扬州人?”
“呆过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