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22)
在场的伙计不约而同地咽下一口唾沫,咕嘟一声轻响,低头回道:“是。”
车马很快就备好停在了楼前,沈渊却没有掀帘入车。他先穿上蓑衣,再径直走向前面的一匹黑马,跨鞍而上,马蹄踏水奔离,两个伙计驾驶一辆极宽大的马车跟在他身后。
车檐下马蹄铃当啷作响,红纸灯笼在雨里化开几点摇晃的洇渍,越来越远,一个转弯,消失在十里街的尽头。
视线里已找不到那点红光,白则缩回探出窗外的身子,在清晨的冷雨中打了一个寒颤。
雨里的咸味又比昨日重了几分。
昔日繁攘忙碌的码头此时空旷冷清,河水已有漫过石堤的势头,水面衔着地平线,大船一驶进凹港,水就像发洪涨潮一般扑上岸。
沈渊到的时候,工人们正在帮忙打锚,只点了两盏照明的灯笼,天与河一样,都是黑沉沉的。
船上没有人动,甲板上站着一个小童,掌着一盏很暗很蓝的灯,朝他一躬身。
沈渊下马,回头向马车上的伙计命令道:“在这等着,记住,一会儿闭上眼,什么都不要看。”
伙计立刻点头:“是。”
沈渊接过另一个伙计递过来的伞,疾步走上大船。
甲板上的小童跟在他身后,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走进船舱。
舱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暗蓝色的灯火照不出影子,直直照向里面的房间。
小童开口,童声稚嫩,说:“萧姐姐已经在显麟了。”
“我知道。”沈渊说,“有点晚了,应该还有两日就会蜕皮……”
他站在房门前,扣了两声门板,直接打开了门。
屋里照明的还是那幽幽的蓝火,蛇蜕皮时是忌讳光的。萧艳斜对着门,半躺在竹床上,下肢正按照某种节奏无意识地摆动,发出声响。她满脸都是汗,身上穿的红衣湿了半件,贴在凹凸的身线上。
她如此虚弱的模样也是美的,唯一可怖的是占满半张脸的青色蛇麟。
“萧艳。”沈渊叫她的名,走过去在她身侧弯腰,“醒醒,萧艳。”
听见他的呼唤,萧艳缓缓地掀开眼帘,竖直成一线的蛇眸晃了晃。
小童取下墙上的皮质斗篷交给沈渊,沈渊扶着萧艳替她穿上,盖好帽子,再把她拦腰抱起来。
“等会把脸贴向我。”沈渊说,“先回向晚楼。”
萧艳虚弱地点点头。
沈渊抱她下船,小童在前面持灯撑伞。打锚的工人已经走了,码头上只剩来时的车马和两个伙计。
看见沈渊朝这走过来,伙计立马闭上眼跳下车,拉开厚重的车帘。沈渊将萧艳抱上车安顿好,又跳下来亲自拉好帘。
“回去。”他对伙计吩咐。
马鞭落下,划开昼夜,爆破声有一瞬盖过了雨。马蹄踏水,车轱辘咔哒一声压过石板,急切又刻意平稳地驶回原路。
半路上车内忽有响动,动静不小。驾车的伙计们紧张地对视一眼,似乎在大雨里听到了一阵蛇嘶,又似乎没有。
第23章
等到白则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雨不对劲,是在沈渊骑马赶回来之后了。
车马停在向晚楼前,沈渊掀开一角车帘,只见短短不到两炷香的时间,萧艳的人身上已经爬满了蛇麟。她本体是一条青绿巨蟒,此刻蜷着身子躺在车内,人还是人,却已经与蟒无异了。
沈渊暗道不好,萧艳的蜕皮期怕是要提前了。
他问旁边站开的伙计:“西郊的院子准备好了没?”
伙计低头回答:“屋子里还在铺泥,雨下太大了,实在不好动工。”
“等不了了,”沈渊说着走上车,声音在大雨里沉闷如鼓,“明天之前必须都弄妥当。”
“是。”
车内,小童提着灯守在萧艳身侧,目光是不开窍的那种呆滞。这是只不太灵光的幼年河童。
萧艳的情况不太好,蛇信已经吐出来了,不断发出嘶嘶声,意识不甚清醒,所幸还有些反应。小童下车去撑伞,沈渊把她抱起来,快步走进了楼里。
东方传来一声惊雷,远山之间滑过刺眼的闪电,划亮整片乌云密布的天。
楼上敞开的窗前,白则看着那两点人影闪入檐下,泛起金光的龙眸颤动了两下。
他已看清了,沈渊抱着的是一条蛇。
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蜕一次皮,过程痛苦且麻烦,他见过海蛇蜕皮,肉生生的蛇身从皮套子里钻出来,新长的鳞片尚且细软,那是一条蛇最脆弱的时候,不堪一击。
龙却不必经历这种苦刑,他们的鳞金贵坚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若无意外,会护其一生。
白则感觉胸口闷闷的,抬头看了看天,天色灰蒙依旧,雨如断线珠子般急急落下,雨势大得像天开裂口,而五色石已经没了,无人能再去修补。
空气潮湿太过,已经不适合蜕皮,那蛇恐怕要遭殃。白则转念又想,这雨下了多久?
好像已经很久了。
天际云端,雷公电母挥舞着锤与锥,人间雷电交加,打架一般热闹。
可司雨的是谁?
白则心头猛地一颤。
大雨让整条十里街都歇业了,二楼三楼的姑娘原本挤在廊前探出脑袋张望,都被沈渊低声喝了回去,用手帕捂着脸逃回自己屋里。
老鸨和龟公本要上去帮忙,也被斥回原地。
沈渊抱着萧艳急匆匆地登上楼梯,直向四楼。小童吃力地跟在后面,手上蓝蓝的灯笼一晃一晃,像团鬼火。
往下三层分明还有吵闹声,到了四楼,一切声音都像是被隔绝了,寂静出奇。沈渊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右手边的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
落后半层的小河童很快追了上来,沈渊又迈步绕过眼前回廊,连拐了好几个弯,才在一间贴了红绸的房间前停下,一脚踹开了紧闭的门。
房内已经收拾过了,去掉了之前的所有陈设,只在中央放了一张没有帐子的床。沈渊把萧艳放在上面,又喂下几口水。
手触到她的脸颊,体温寒凉,血是冷的,不断出汗。
“等会儿帮她把衣服换了,用温水擦一次身,不要压到皮下面的鳞。”沈渊对小童说,“这雨天湿气太重了,她会很难受。”
小童点头:“好的。”
有人敲门,沈渊拉开一条门缝,端进来一盆炭火,放到房间的角落,用来祛湿。
蛇虽喜潮,但蜕皮前后过于脆弱,太潮的天气里皮肤会溃烂化脓,很难医治。萧艳这次蜕皮是要化蛟了,更不能出一点差错。
“告诉汪濡了吗?”沈渊问。
小童又点头:“萧姐姐动身之前就传信告知了。汪公子前日已经回过信,他在来的路上。”
“行。”
两条蛟为她护法,这蜕皮期大概是能挨过去。沈渊走前又叫了几声萧艳的名字,她只有一次有反应,其余都像听不见了。
汪濡在这天傍晚前匆忙赶到,是趁着东南海沿岸的这场雨从漠北启程穿江而来的,到向晚楼时衣服被打湿了半身,脸色不像平日的温和,沉得让人害怕。
他先去萧艳房里瞧了几眼她的状况,出来后又越过轩窗看天,下来到二楼找沈渊。
雅座三面都开着窗,咸湿雨水泼向地板,在缝隙间晕开一片片水渍。沈渊靠在窗边,偏着头看向外面的云雨。
汪濡走进来后拂衣在椅子上坐下,灌下一口冷茶,语气尽量平缓地说:“明天天亮前得把她安顿好,不然到时候蜕皮化了蛇身,必然要引来麻烦。”
“今晚西郊院子能收拾出来。”沈渊回道。
“好。”
汪濡点头,接着,沉默片刻,又深深地吐息几口,抬头问:“为什么要让她来扬州?”
下一句,他的语速明显变急变快了:“你明明知道扬州要下雨,这里又有龙。为什么?为什么不去坟海?”
北溟以南,雪山之巅净澈干燥,有湖有水又有风,人迹不至,是难得的宝地,沈渊、汪濡甚至司泉,当初都是在坟海化蛟的。
沈渊没有立刻回答,盯着窗外的湖面,盯了好久,久到汪濡以为他放弃回答了,他才很慢很轻地说:“我离不了扬州。”
我得护着她化蛟,可我离不了扬州。
他这话一说出口,汪濡就把原因猜透了八九分。
干脆问:“因为那条龙?”
沈渊这次没说话。没否认。
汪濡憋着一口气,提醒他,“沈渊,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