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谁也不认识,在外界没有一个熟人,连可以求助的对象都没有。
在丽拉娜清醒的时候,她对冬蓟说:别替我费心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即使你能请到医生,恐怕医生也没什么好办法。
她还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感谢冬蓟一直照顾他们母子等等。
她握着冬蓟的手,艰难地侧过身,亲吻冬蓟的手指。眼泪低落在冬蓟的手背上,冬蓟的脊背泛起一阵战栗。
有一些想法,从那时起就盘旋在冬蓟的脑子里,他至今也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过。
那时冬蓟想的是:我不想让你死,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死。但这并不是因为我视你为亲人,而是因为……我不想独自承担一切。
丽拉娜一旦死去,小莱恩唯一的亲人就是冬蓟了。
冬蓟看着那个人类孩童。他如此幼小,天真,脆弱,他需要成年人的照顾和保护,要吃喝,要接受教育,要成长,要陪伴……他需要归宿,需要安全,需要爱。
即使母亲百病缠身,小莱恩的心灵支柱也还是母亲。一旦丽拉娜死去,冬蓟就要替她承担这一切。
他几乎感到恐惧——我该怎么保护这样的小生物?我怎么可能给他他所需要的一切?
冬蓟害怕的并不是表面的劳苦,不是日常洗衣做饭之类的杂事。
这些不算什么,在金叶活着的时候,冬蓟也是这样照顾金叶的,毕竟他不仅是母亲的儿子,也是研究者的学徒,那些工坊的学徒也要做这些。
丽拉娜和莱恩来了之后,冬蓟也已经习惯了与他们生活,三人形成了一个有点奇怪的特殊家庭。
他不是害怕照顾小孩,不是害怕身体上的劳累。
他最害怕的是,自己有可能必须成为那个孩子的支柱。
他会受到依赖,受到信任,他不能让对方难过,不能让对方失望……
这让冬蓟无比恐慌,他没法承受住这么大的责任。
而且他也不能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你尽量别死,因为我不想对异母弟弟负责”——这要怎么说呢?能对谁说呢?
冬蓟心知肚明:即使他用委婉的、华丽的词汇去掩饰也没有用,这话依然很可耻,依然很伤人。
很多年过去之后,丽拉娜已经离开人世。
冬蓟回想起曾经,惊讶于自己竟然真的承受住了那份责任。
等到小莱恩学会了读写,身体也足够健康强壮,冬蓟就带他一起离开了这个僻静的家,到人类聚居的村落城镇里去。
莱恩需要接受正常的教育,将来要过普通人类的人生。冬蓟也一直想离开树海边境,去更热闹的世界找找发展机会。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直到现在,冬蓟本已遗忘了当初的恐惧。
他的回忆中充满了和莱恩的欢声笑语,这些画面逐渐取代了丽拉娜死前的沉重。
突然,在今天的梦境中,冬蓟竟再一次看见了丽拉娜。
在梦里,他回到了少年时代,他端着一本厚重的书,满屋子寻找金叶,想问她某个关于施法的问题,当他走金叶的房间之后,坐在桌前的却不是金叶,而是丽拉娜。
丽拉娜苍白瘦弱,面带泪痕。她捧起冬蓟的手,吻他的手指,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小声说着:莱恩就交给你了……莱恩以后就只有你了……
冬蓟忽然想起来,不对,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莱恩已经长大了呀。
于是,他这样告诉丽拉娜:不用担心,莱恩现在十九岁了,是一名神殿骑士。
丽拉娜把额头抵在他的手指上,沉重艰难地喘息着。冬蓟听到她在小声说话,就稍微靠近些,想听清楚。
他听见她在喃喃细语:你的责任结束了,对吗,你的责任终于结束了。
其实她这么说也没错。但冬蓟就是觉得莫名有些刺心。
他有点不愉快地说:“对我来说,这一切不是仅仅因为责任。要知道……这本来也不是我的责任。”
接着,丽拉娜说出了更加令他震惊的话:
“对。没错。这本不该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像你父亲一样出人头地,不该像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
“你应该在金叶死后就赶走我们,饿死我们,冻死我们,毒死我们,不该给我送终,不该为我们花费精力和金钱,不该抚养我的儿子。
“那样一来,你该是多么自由啊!你可以专心研究,可以只考虑自己,你不必考虑他的身体健康,不必攒钱供他进城读书,不陪他度过巡历期……这一切都本来就不必发生。
“你不该抚养我的儿子,你不该抚养我的儿子……”
冬蓟惊恐地后退,想把手抽回来,丽拉娜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他不放,面部也紧紧贴在他手背上,他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
“当初就算他死了,那也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责任。你把他当做自己的责任,让他活了下来,如今你却成了他人生最大的耻辱。
“我的儿子,一位神殿骑士,统领骑士,圣袍骑士,甚至一位骑士团长,一个有着无限潜能的优秀年轻人,被白昼拥抱的一生,受光辉照耀的一生,为正义而前进的一生……
“你却成了他最大的耻辱,他一生最大的耻辱……”
冬蓟浑身发抖,拼命挣扎,他能感觉到丽拉娜的手指渐渐不再柔软,从活人的手变成了坚硬的白骨。
他向她道歉,也不管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是语无伦次地道歉。
道歉最后变成惊恐的叫喊,可是丽拉娜仍然不肯放手,甚至把他一点点向她拖过去……
在她身后,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影子,是个男人的身影。
冬蓟从未见过那个人,现在也看不太清楚,但他就是清晰地知道,这是法师哈曼,这是他和莱恩的父亲哈曼。
冬蓟看不清哈曼的脸,却能看到他穿着精美贵重的法师袍,手里拿着象征研究者至高成就的权杖。
哈曼站在死者的世界,脚下是成堆的金银珠宝,他以邀请的姿态伸出手,和丽拉娜一起紧紧抓着冬蓟。
冬蓟下意识地喊了莱恩。以前一起旅行的时候,遇到危险时都是莱恩负责打架的。
但冬蓟立刻意识到,莱恩已经离开了,恐怕再也不想理睬他了。
那还有谁能救他呢?冬蓟想,还有金叶。他喊了几声妈妈救我,才想起来喊她是最没用的,她去世多年,肉/体已经凋朽,恐怕连灵魂都不在这个世界了。
“阿尔丁……”冬蓟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来不及了,他马上就要被哈曼和丽拉娜拖进黑暗了。阿尔丁在海港城,不可能赶到树海边境来。
“救我……带我离开这里……求您了……”
这时,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双肩。力气很大,把他抓得有些疼。
就在他感觉到那双手的同时,丽拉娜和哈曼放开他了。
冬蓟猛地睁开眼。
他首先看到的是烟紫色的床帐,然后是阿尔丁的脸。
阿尔丁皱眉看着他,轻声和他说着什么。冬蓟一时也没听清。
他刚刚从噩梦里挣扎出来,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床帐外只有一盏提灯,光线柔和昏暗,只能照亮几步内的范围,房间更深处仍是一片黑暗。冬蓟的眼睛忍不住瞟向那边,他总觉得丽娜和哈曼还没走,还在那片黑暗里等着他。
“醒了吗?”阿尔丁继续轻声问着,拂开冬蓟脸上的发丝和冷汗。
阿尔丁发现,冬蓟的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手臂僵硬,手指紧抓着床单,像是被魇住不能动的样子。于是他来回抚摸冬蓟的双臂,帮他放松,恢复知觉,慢慢找回真实的触感。
过了一会儿,冬蓟的眼神从惊恐逐渐转为迷茫,身体也能动了。
阿尔丁扶着冬蓟坐起来,让他靠在软枕上,然后掀开纱帐去矮柜上倒了杯水。
冬蓟低头看了看自己,之前那身衣服不见了,现在他穿着一套丝绸的居家长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换上的。
阿尔丁把水杯递过来,冬蓟呆呆地说了声谢谢,只是端着,也不知道喝。直到阿尔丁提醒他,他才赶紧喝了几口。
喝了水之后,冬蓟终于彻底清醒了。他惊讶地看着阿尔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尔丁转过身,把杯子放回床头矮柜上,他赤膊着上半身,在背对冬蓟的时候,冬蓟第一次看见了他背部的文身,看见了那条蟒蛇文身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