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8)
之前他在码头扛板条箱造成的过劳损伤仍未痊愈,右臂仍会在弯折到某个角度时疼得他皱眉。他试过涂抹廉价的外伤药水,那不管用,他也就舍不得把更多的药剂费花在自己身上了。他更乐意用那些铜板让道文多吃几顿豌豆炖羊肉,反正他早已不干重体力活了,他不是非得有一条健康的右臂。
……居然连道文也要伤害他吗?
酸楚、恐惧、寒冷与疼痛使西利亚呜咽得像只小猫儿,今天他已受了太多惊吓,他用手臂拭泪,左右胳膊尽湿漉漉的。那双猫眼石般金绿的眼珠噙满泪水,他总是在哭,可他总也哭不完,因为他的日子原本就浸泡在苦咸的泪水中。
终于,最后一条残破的布料也被剥离了。
是一条tui环,有弹性的、银亮的一条布料,缀着花边,皱巴巴地堆在地上。
道文直勾勾地看着西利亚,血淋淋的右手cha入那湖光般闪烁的白金色发丝中,缓缓收紧,五指抓住西利亚的头发,将未松散的发辫整团揉进掌心,接着,道文迫使西利亚仰起脸。
他的头颅如狩猎的毒蛇,极缓慢地摆动,阴险地变换着角度,全方位地、痴迷地观察猎物湿红的嘴唇与you人的表情。
西利亚驯顺如如羔羊,哀伤地等待屠宰,耻辱感使他连颈子都泛起了淡红色。
他不愿意。
他连想都没想过这种事,他怕极了,他揣测到了道文的意图——鸡jian。背德的情yu,为神灵不容的恶行,或许道文憋狠了,已经变态了。
西利亚嗫嚅着,无望地规劝着道文,同时将视线固定在道文左脸的烧伤区以提醒自己:道文残缺的面容与低下的智力都是因他而起,为了从火场中挽救他的性命,他理应为自己的每一缕呼吸,每一次心跳而痛悔,他理应向道文献出一切。
……
然而,伴随着细致、缓慢到令人作呕的观察,道文眼中的燥热逐渐为阴冷所取代。
——西利亚哥哥正如忍受剧痛、饥饿、病症一般……忍受着他。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凸出来。
此前占据下风的克制顷刻间卷土重来,与yu望厮杀绞缠。
道文的脸神经质地抽搐了起来,左右不对称地扭曲着,肌肉剧颤,仿佛皮下隐藏着活物。
被狂怒与嫉妒激发出的冲动逐渐退潮……
道文的手背与小臂凸起青色的血管,他牙关紧锁,拼命舒张五指,松开西利亚的头发。他用指尖搔过头皮,反复来回,笨拙又轻柔地为西利亚梳理凌乱的发丝。
接着,道文退开了,退回属于他的、摆着两个软垫的墙角,抱膝而坐。
他仅仅是撕碎了那件新娘礼服。
……
西利亚怔忪着,爬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他的粗布衣裤。
他惊魂未定地回溯今天发生的一切,回忆道文的所作所为。
道文尾随他,窥破他的秘密,揍了男爵,涂毁了画布,撕碎了婚纱……仅此而已。
西利亚深深呼吸,分析着,自我安抚着:或许是那些变态贵族的骚扰把他变得敏感多疑,犹如惊弓之鸟,害得他把道文想坏了。或许道文仅仅是想保护他,撕碎婚纱是因为道文憎恨它,这再合理不过,西利亚也同样憎恨那件婚纱,它象征着耻辱、倒错与变态的情yu。
西利亚默念这段解释,反复用它熨平脑中芜杂褶皱的思绪。
催眠一样,他逐渐放松下来,神色由凄惶转为平静。他开始着手解决眼前的事务,翻找出镊子、绷带和外伤药水处理道文的手伤。
他带着那些东西跪坐到道文身边,捧起道文的右手,用烫过的镊子挑出伤口中的木刺与玻璃碴,边挑,边心疼地小口吹气儿。
道文缓缓偏过头,瞪着他,眸光阴郁,坐姿奇怪——他不自然地使劲蜷着腿,就像片刻前的西利亚。
“……我不会再去画室了。”西利亚没留意到道文坐姿的变化,他专注于揣摩道文的想法,小声道,“我攒了些应急的钱,够我们生活一段日子,我会找其他的活儿……”
他攒下的钱不够给道文治脑袋,可一段日子的吃穿用度不必发愁,至少他不用再为了下顿饭的黑面包去码头当苦力,他可以慢慢找事做,说不定会有陶艺师愿意让他打个下手。
“找活儿,带上……道文。”左脸的烧伤泛紫、发亮,道文情绪激动,费劲地组织词句,“道文……手艺好,道文……会做陶,赚铜板,道文……已经想起来怎么做了。西利亚哥哥,再也不能、不能……”他说着,语声忽然一顿,机械地用后脑磕向身后的墙壁,磕得嘭嘭作响,“不能!不能!不能……”
“我知道,我不会再去了,我发誓,带上道文,我发誓……”西利亚眼眶酸涩,顾不上恐惧,急急抱住道文的脑袋,用手指一下下捋过他厚密的金发,柔声安抚,直到他停止复诵与挣扎。
……
处理好道文的手伤,西利亚翻出藏钱的小匣子,计数剩余的钱币,规划出每日采买食品的花销额度。
和他估计的一样,这些钱够他们支撑好一阵了。
西利亚心里有了底,他舒了口气,开始清理地上散落的婚纱残片。
珍珠白与银灰,褶皱、凌乱,暧昧地折射着窗外透来的光,像某种隐秘的暗示。
不得不说,这里确实就像是……某些暴行过后的现场。
那股羞耻再度涌上心头,西利亚的面颊涨红了。
道文不知什么时候已从他墙角的专属角落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两条修长笔直的tui懒散地岔着,双手耷拉在tui上,碎花图案的桌布柔顺地垂下。
如果西利亚此时回头,他只能看见道文自胸廓往上、露出桌面的上半身。
道文目不转睛地看着西利亚收拾地上的婚纱残片,瞳仁黑如焦油,视线粘稠、直白地挂在西利亚身上。
健康完好的左臂癫痫般抖动。
第8章 缪斯(八)
……
手腕、脚踝与颈部传来寒冷而沉重的触感,铁锈味儿侵入鼻腔。
西利亚被铁枷禁锢在床柱周围方圆三米的空间中,恐惧地四下张望着,他不记得他是被怎样、又是被谁锁住的了,记忆是一团浆糊。
他的面颊濡湿,皮肤上沾了些黏糊糊的秽物,透明、湿凉,闻不出什么味道,像涎水。
——什么东西会把口水滴在他脸上?
西利亚惊恐地用袖口擦脸,一抬手,铁链被牵动,锵啷作响。
倏地,门外传来脚步声。
西利亚不知道门外是谁,可直觉告诉他对方是一个高度危险的存在,他可怜地弯折膝盖,把脚往身体的方向缩,试图把身子蜷得小一些、更小一些。赤足滑过地板,拖出“呲溜”的异响,脚底触感诡异,凉丝丝、滑溜溜、湿漉漉……
“唔?”
一阵诡异的预感袭来,西利亚战栗着,牙齿咯咯打战,不可置信地垂下眼帘——
他的脚下竟踩着一枚眼球。
潮湿陈旧的木地板中嵌着一枚足有西利亚巴掌大的巨眼,瞳色是忧郁的灰蓝,如浓雾与深海。
一枚,连着一枚,连着一枚连着一枚连着一枚……
地板、墙壁、天花板……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嵌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球。
它们凝视着西利亚,直视、斜视、俯视、仰视,瞳仁角度各不相同。
它们目不转睛!
……
“啊!!!”
西利亚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褥子,尿意骤然汹涌。
他被这个梦吓坏了。
“呼——呼……”西利亚肢体瘫软,双腿交叠以阻止当即就要释放的膀胱,平复急促的呼吸。
只是个梦。
只是个梦……
平静了十几秒之后,西利亚虚弱地爬起来,趿拉上木鞋去盥洗室解手。
途中,他抬手摸了摸脸,不好意思地发现自己居然像个孩子一样睡得流口水,也难怪那湿冷的触感会投映进梦境中。
西利亚下床前确认过,睡在靠墙那边的道文没被他方才弄出的动静吵醒,可他仍出于习惯随手掩上了盥洗室的门。
老旧公寓的木门已多年不曾更换过,因为盥洗室潮气重,门板已轻微变形,门缝闭合得并不严密……于是,在门被掩上的几秒钟后,一颗灰蓝色的眼球忽然黏在那道门缝儿上,向门内窥视。
这颗眼珠似乎缺乏正常的生理反射,它是人类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器官,被粗暴地怼在门缝上,眼皮却一眨不眨,泪腺只得不断分泌泪水以抗议眼睛遭遇的粗暴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