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剑下留鱼!(240)
“吾皇想做的,就是伊吕想做的。只要是初帝之命,东灵百姓无人会不认同,伊吕亦然。”
初帝听得静声许久,而后轻轻舒了一口气,便笑道:“那就好。”
伊吕一震,这才恍然惊觉,那似乎是自己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展颜而笑。
“如此……真好。”他笑罢,又如此这般轻喃了一句。
后来北恒蛮族撕毁盟约,于大军撤走后背信弃义偷袭彝城,致百姓伤亡惨重,初帝大怒,领一万精锐铁骑复又赶回彝城。
北蛮一族联合了北部各个大小氏族,总计十万人马已然候在了彝城郊外。
大军不及回援,彝城除了百姓、和伤亡惨重的边城守军,就只剩了初帝率领赶回的一万精锐铁骑。
伊吕于交战前夜,日夜兼程赶来,拿出了昔年于蜀地行军时所得的“不死蛊”:“可让百姓……”
却被初帝断然拒绝。“朕是他们的君王,朕的职责就是守护他们脚下的国土,和生活在国土之上的他们。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让他们服下不明之蛊,成为没有痛觉的怪物,拿着铁犁长锄挡在朕的身前。”
伊吕还想说什么,又被初帝阻了。“君王安定天下是君王之责;战士马革裹尸是战士的忠魂;百姓应当做的,就是繁衍生息、纺耕劳作、延续这片土地上的血脉人息。”
他背对伊吕,手握战戟立身在还未掀起的军帐长帘前,最后与他道:“为君者,可以死,但必须死在他的王道上。贪生者,不配为王。既被尊为初帝,生为万民、死为国疆,战死沙场,亦不失为朕最好的归宿。”
言罢,掀帘而出。
伊吕看着他的身影转瞬消失在眼前。
“三军听令。”手握人皇战戟,他踱马于跟随他而来的那一万精锐铁骑面前,黑色甲衣反射着冷月寒光,满目视死如归的肃杀寒凛之气:“家有父母且无兄弟姊妹者,出列!家有妻老而未得幼嗣者,出列!父子俱在军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军中者,弟出列!凡出列者,朕命你等据守城中,护卫军师,助阵彝城守将,以待大军回援!”
铁甲长-枪紧握于手中,营帐前万人铁骑,一片寂静。
“尔等跟随朕出生入死多年,朕皆视为亲友兄弟,此去生机渺茫,但驻地守城非我等长-枪铁骑所长!”伊吕听见他踱马高声,字字铿锵地诉与身前铁骑:“若等明日北蛮集起攻城,百姓必遭凌虐!我等必无胜算!故朕亲率你等于今夜奇袭北蛮王帐!”
沉声一喝,他威然肃穆道:“未出列的将士!为了东灵百姓,为了家国安宁……随朕,出城!”
“誓与吾皇!共进共退!誓与北蛮!不死不休!”
伊吕睁目看着他骑马纵于众人前首,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出。
“吾皇!”声颤而哑,眼中热泪终是滚落下来,伊吕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彝城城外茫茫夜色中,刹那间心如刀绞、肝胆俱裂。
后来听着城外惊起的厮杀声,远远看着一个个倒落的裴军铁骑,终未忍住。
伊吕立于城墙之上,询声以问百姓:“可愿为救吾皇,服下毒蛊不死,以身作盾拼杀,头断血流不悔?!”
斑驳老旧的城墙下,那些彝城百姓一个个端起了手边的碗,未曾犹豫地将碗中清水喝下,齐齐用力掷碎了手中的碗,抬头便对着立身城墙上的伊吕道:“从今以后!此身誓为初帝生,誓为初帝死!能杀死我们的不是敌军的长戈铁箭,不是冉冉光阴,只有初帝握于手中的那把人皇战戟!”
“此身誓为初帝生,誓为初帝死……能杀死我们的不是敌军的长戈铁箭,不是冉冉光阴,只有初帝握于手中的那把人皇战戟!”伊吕默念一遍,亦将碗中清水喝下,与身后护卫他的七名守将一齐将手中之碗掷碎了。
吾皇,愿你千秋。
他领着百姓打开城门,向着北蛮王帐所在决绝无回地冲去。
只是当伊吕领着百姓赶到彝城外北恒蛮族驻军所在时,北蛮已然在向北退兵。
他看见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手持人皇战戟驻立在高高的人山上,四周是手执长-枪早已被万箭穿身的黑甲铁骑,脚边是滚落翻转的数位北恒蛮族敌将的首级。
他的甲衣被血染成铁锈色,人皇战戟上高高挂着北恒蛮王的头颅。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被血浸没,一滴又一滴地滴落着殷红色的血。
慢慢升起的晨曦微光里,伊吕看着他腰背挺直地背对着彝城,以战戟为柱,一动不动驻立在那,仿若远望,仿若未死。
“吾皇……吾皇……”一刹那间眼泪涌出眼眶,伊吕颤抖着手脚爬上人山,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抱他:“吾皇……”
于他触碰到铁甲的那瞬,面前之人的身体倏然爆开,如内力用尽、真气摧竭于全身一寸寸筋脉中,他的身体如焰火一样爆射开来,化成了数不尽的血肉碎沫,点点滴滴覆盖在了满地横尸铁甲之上。
伊吕难以承受地慢慢跪下,满身都是他的血肉。“吾……皇……”
他跪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跪在那高高的人山与身前涂满的血肉碎沫里,手脚颤抖得不能自已,嘶声而哑,泣不成声。
“吾皇……吾皇……吾皇……”
……
眼泪蓦然滚出涌落。
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来,去抚面前之人眼尾那三道尖石划刻而出的老旧伤痕,伊吕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的女子,蓦然惨笑、哭笑、痛彻心扉地笑:“吾主……吾皇……你骗得我好苦。”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作话,我骗你们的,哈哈哈哈哈……我错了。
第150章 裴旋歌
鬼王震震地看着他, 心潮亦难以扼制地涌荡迭起,双目颤簌,握着人皇战戟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直至五指泛成青白两色。
伊吕霍然伸手一把抱住她,闭目颤然, 眼泪无声地濡湿了脸颈、衣襟。
久久后,他按着面前之人的肩膀手臂, 慢慢屈身, 一点点向面前女子跪下, 伏地哭道:“初帝……千秋……吾皇……万岁。”
脑海中层层冰封的往事, 似被他的话猛地击中, 鬼王睁目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人, 似被破开了灵识深处最后一层薄冰。
——“虽不记得生前旧事, 但本王自醒来,便有感自己生前犯过大错, 毕生难偿……时有所感,便觉有负天下女子。”
有负天下女子。
——却并非因为自己曾将她们烹食烤杀。
而是……
……
“爹爹,为什么我和妹妹只能趴在窗外听学, 不能进学堂里听爹爹讲课?”那时年幼,归家的途中她牵着妹妹走在爹爹身后, 抬头看着爹爹的背影问了一句。
爹爹穿着一件灰白布衣,清瘦的背影应当是在她的目光里颤动了一下, 他慢慢回过身来,俯视着自己和妹妹, 轻言:“因为你们是女子,生来就为这世间桎梏不容,时世多轻你们, 世人多轻你们,不肯给你们太多机会,也不愿让你们学文明事。”
“那爹爹又为什么想让我们学?”
“因为爹爹希望你们懂得更多,不因时世不容而轻贱自己,通晓此为世道不公,而非你们的错。”
她仰头看着爹爹,再问:“既然世道不公,为什么不改了这世道?”
爹爹看着她的目光骤然深幽起来,久久,才道:“因为没有人做这件事。”
“为什么没有人做?”
“因为太难,因为世人都已习惯了这样的不公,因为无人再去思考:这原是不公。”
她望着爹爹,摇起了头:“我不想习惯这样的不公,我想让自己和妹妹也能进到学堂里听学,我想改变这样的世道。”
爹爹蓦然静窒,看着她良久没有再言语。
久久,爹爹温声与她道:“旋歌,你若是男儿,定能成就一番大事。”
“我不是男儿,但也想做到这一件事。”她看着爹爹,蓦然道:“我不想学文了,我想学武。”
那年她七岁,妹妹裴宁歌六岁。
爹爹将家中余钱全部拿来去给她请了武夫子,还买了很多武艺杂书来给她看,她仍旧带着妹妹日日或站或趴或坐在学堂外听学,但得空就会练起武夫子所授,也会照着爹爹买来的杂书自己揣度着练。
时世愈浊,这世道越来越乱。
各地乱军横起,很多人朝不保夕,谁也不能再安稳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