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短暂的停顿,“我看得见。”
她又说:“我知道这听上去傻透了。可刚才我竟然觉得你就在我旁边,或者说,我到了你身旁。”
兰波看向身侧,最后没有直接应答。
弥雅总是有勇气说出其他人犹豫良久后缄默的话。
而这仿佛要冲进听者胸口的莽撞不止和年轻有关。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兰波重新仰头注视圆月,仿佛在透过它直接发问。
弥雅愣了一下,似乎这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差不多冷静下来了。”
“有没有受伤?”
“没有,幸好我刚才没有进厨房,否则就说不准了。”弥雅忽然想到了什么,变得吞吞吐吐,“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兰波无端犹豫了须臾,才如实说道,“你能想到联系我,我很高兴。”
“真的?”通讯另一头是略微带刺的怀疑口气。
他苦笑:“我没有必要撒谎。”
“可你之前从没刻意说过讨我欢心的话,啊,原来如此,”弥雅轻笑,“你根本没想到要讨我欢心。你真的只是纯粹那么想。”
道歉的冲动几乎抑制不住。压在身上的罪责因为无法否定她的话而又添重荷,兰波转身面对玻璃门。自己的身影轮廓映入眼帘,他打了个寒颤,转开话题:“索默太太呢?”
“在楼上。”
兰波讶然沉默片刻:“我告诉过她,你睡眠有些障碍,可能需要陪伴。我以为——”
弥雅的态度已经完全恢复常态:“她有她需要去搏斗的恶魔,顾不上我。”
兰波没有否认这点,但还是说:“明天我会和她再提一次。”
“不用。我不想让她讨厌我。”
兰波怔了怔。
弥雅也因为自己竟然说出这话而感到不可思议,再度开口时,她的嗓音沾染上情绪,比起感谢更像控诉:“以前我根本不会在乎其他人是不是讨厌我。我的确变了,因为你。”
“你讨厌这样的改变?”兰波对抛出这个问题的自己生出一丝刻骨的厌恶。
他很清楚答案。
无情的月光过于澄澈,触及之处尽是水银做的明镜,照出心灵最幽微的褶皱,包括那些宁可视而不见的部分,将细纹扩大为潮涌。
兰波又一次地质问自己,他以好意为名义引领弥雅走上的道路对她而言是否真的是“救赎”?他真的有资格为她决定好坏吗?但他没有将这份疑惑与彷徨表现出来。
弥雅需要他在这件事上坚定不移。所以他不得不表现得比实际更自信。
兰波转而想,也许他希望看见的明天对弥雅而言未必是最好的,但他竭力避免的那个结局无疑是坏的。她不该在改造系统中蹉跎岁月。弥雅·杜伦犯过错,不是完美的受害者;可并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如果她都无法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才是真正的不公。
良久的沉默后,弥雅叹了口气,以古怪的口吻道:“我变得软弱了。”
少女的吐息传递到兰波这里,像嗔怪也像撒娇,再度营造出她就贴在他耳际的错觉。颈侧血液的脉动骤然变得异常清晰。他本能地有些慌张。他还没有鲁钝无知到不清楚这一瞬间的悸动是什么。
况且这并非首次。
弥雅是兰波此前人生鲜有机会接触到的一切的集合——危险、陌生、与体面文雅这样的词汇无缘,触犯自诩正派者的不成文规矩,是不止一种意义上的禁忌,却也因此富有吸引力。她每一句热烈到几近决绝的自白,每一回毅然跨越私人界线闯进他视野正中,那明白写着为他而消融的坚冰,她狡黠闪烁的、带着侵略性的绿眼睛,意图露骨却并没有因此减损效果的小伎俩,所有都惊心动魄。
兰波禁不住设想,如果在更早的时间点,或是以另一个身份相遇,他是否会毫无抵抗之力,飞快地落败投降。
这个念头令他恐惧。
他猝不及防与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对视,又或是无意瞥见玻璃上映出的身影时,心头涌现的也是类似的感情。
弥雅等了一会儿,有些不高兴:“你不说话了。”
兰波惊醒,颇为狼狈地拾起刚才的话题:“向人求助不是坏事。索默太太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她若有所思地置评:“你还没有问我今天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想勉强你回忆,等天亮之后,或者别的让人感觉更舒适的场合再说也不迟。”
“没关系,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今天文理学校的老师课后留我多说了几句。”
兰波克制地问:“说了什么?”
弥雅却没立刻回答。
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在诱导他往险恶的方向想,借此试探他。即便明白多半没有什么,他还是感到喉咙发紧,无法自如地重复一遍提问。
“他是个很和气的老先生,夸奖我考试时写的问答题答案。”她顿了顿,几近冷漠地说道,“我意识到,如果没有斯坦,如果没有他的‘教导’,我是写不出那样的答卷的。”
“弥雅——”
“没有别的,只是这样。是我反应过度了。”
兰波平静地认可她的解释:“如果你想要这么说。”
弥雅在另一头打了个寒颤。他感觉得到。
兰波知道自己有些时候过于遵循“正确”而欠缺人情味。但他认为那是必要的。谴责他没资格独断地决定什么是正确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音量很低,不够有力。
“你不需要抹杀他整个人格来为他判罪。你不需要抹消他对你的所有影响来证明什么。你不必否定曾经被他伤害,”这么说着,他由衷感到滑稽,唇角上扬。人的确最擅长给出自己无法实践的建议,“那些伤疤也是你的一部分,没有也不会摧毁你的闪光点。”
“是么?”弥雅哑声反问,“那你倒是告诉我,我有什么闪光点?有什么……是不会被肮脏的过去盖过的?”
兰波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得太快,否则那会像是拿现成的答案搪塞敷衍。但也不能思索停顿太久,那样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不安。
她有些急促地补充:“只要说一个就行。假如你能想到比一个更多的优点的话。”
认真地思虑片刻之后,兰波给出答案:“你非常勇敢。富有面对真实的勇气,也不怯于说实话。”
“但大多数人因为我感到不舒服。”
“那是因为他们怯懦。”兰波垂眸笑了笑。他也是懦弱的一员。
他转而问:“我这个答案,你能接受么?”
“我……可如果我真的勇敢,我就不会害怕一个人醒来。我试过了,但——”弥雅哽咽了一下,“还是不行。差一点点,我就想要去死了。”
兰波胸口揪了一记。他维持着平静坚定的声音说:“但你现在并不想死。你想活下去。”
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似的呜咽:“对。”
兰波没有说话。此刻任何回答都是不必要的。
他想起了第一次与弥雅见面时,她抬起头,眼神像刀锋一样冷,但表情又麻木得令人骇意又惊痛,犹如长期被豢养而懒得再挣扎的野兽,无法如愿死去,却也丧失了热情和活下去的意志。
而现在,她带着哭腔坦诚:“我……我想活着。”
兰波柔声回应:“嗯,我知道。”
“但……但是……”
“需要帮助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兰波在渐黯的月色中微笑起来,他为弥雅感到高兴,成就感却很稀薄。他仿佛看到送弥雅登上的渡船起锚,明确地蹬离了岸头。
船还没有驶离,但他们之间相隔的整片沉睡的城区已经变得更加辽阔。对旧灯塔的依恋会消失,他只需要继续站在原地看着,直至她不再需要他照明前行的水波,逐渐远去,与新的水鸟作伴去寻找另一片土地,最后不再回头,任由他被海岸线模糊吞没。
兰波又说:“我会和索默太太谈一谈,如果必要,可以重新寻找寄宿家庭。”
“不需要索默太太陪我,只要……”弥雅含糊地说了什么,没能透过一线电波传来。
“抱歉,你说什么?”
她清清嗓子:“只要我醒来的时候随时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不会怕了。”
兰波失语。
弥雅立刻改口,话语中有掩不住的失落:“不过那样太勉强你了……我说不定一晚上要醒好几次,你总不能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