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哽了一下,才再次吐出尖刻的嘲讽:“看来你交朋友的品位有待提高。”
“弥雅,传闻是传闻,也许我不该那样直接和你求证,很抱歉,但我……我觉得你和他们想得不一样。我——”
克拉拉的话还没说完,下课的三五个少年走来,就像没看见她和弥雅,从后狠狠撞上来。弥雅反应敏捷,立刻躲过,克拉拉却被结结实实推搡了一记,扶住墙才站稳。
“我刚刚是不是撞到什么东西了?”
“没有吧?我什么都没看见。”
这么说着,肇事的少年们哈哈交换着眼神大笑起来。
笑声尚未散尽,走在最前面的领头者就兀地绊了一下,踉跄跌倒在地。
弥雅将绊倒少年的腿收回来,懒洋洋地飞了旁观者一个眼色:“刚刚我伸了一下腿,有什么东西碰到我了?不过是错觉吧。”
“你!”
弥雅微笑,挑衅之意几乎溢出来:“想打一架?正好我拳头有点痒了。”
少年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上前一步。他的同伴们也跟着围过来。他们的阴影将弥雅团团笼罩,她毫不畏惧,甚至有点来劲。自从兰波出现,她就安分过头。她不介意现找个出口发泄无处抒发的破坏欲和怒火。
“斗殴、被关禁闭这流程我非常熟悉,我不介意带你们也领略一下。”
听到“禁闭”一词,少年们顿时露怯。
弥雅不禁咂舌。现在的新学员大都战争后期才加入少年军,与最初几批的脾性和目标都完全不同,只想着尽快毕业回归正常生活,不愿意贸然生事。
她顿感无趣,原本还想再说点挑拨的话煽动对方的怒火。克拉拉却突然拉着她往教学楼外跑。
弥雅回过神的时候,她们已经到了户外,完全脱离了剑拔弩张的对峙现场。
“你要跑就一个人跑,关我什么事。”弥雅没好气地挣开克拉拉。
克拉拉大大方方地答道:“因为那样的人关禁闭不值得。”
抓了抓头发,弥雅感觉颇为无力。她立刻意识到这种烦闷感并非第一次涌现心头——兰波不知疲倦、不懂放弃似地接近她时,弥雅就被相同的情绪缠绕。
一想到兰波,不愉快的感觉骤然加倍。现在这状况就好像弥雅在乖乖努力,试图交个新朋友和兰波交差。但除此以外,她似乎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给克拉拉解围。弥雅不禁对自己更为恼火。
见弥雅不答话,克拉拉又说:“刚刚你又帮了我,谢谢。”
弥雅烦躁地摆了摆手,转过身。
“你要去哪?”
不甘地沉默须臾,弥雅没好气地答道:“食堂。”
克拉拉眼神立刻亮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她身侧:“嗯!”
第29章 零下六十五
莱辛改造营原图书室,现自习阅览室。
有人在弥雅对侧坐下。
她讶然抬头,嘴唇微张停了片刻,才喃喃:“阿廖沙。”
“弥雅。”黑发少年问好似地念出她的名字,定睛凝视她片刻,才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平时午休这里根本找不到空位。”
除了门边两桌,阅览室中的位子大都空着。
弥雅将面前的旧杂志卷起来,在桌面敲击数下,语带嘲讽:“原本确实一个空位都没有,但我一出现,就走了一大半人。”
“你原本很少来这里。我不在期间发生了什么。”
他的最后一句不是提问,是陈述。
弥雅耸肩:“我在回避我的教官。”
阿廖沙看起来并不意外。
“你呢?这半个月你到哪去了?”
对方惊讶地顿了一拍,才缓声说道:“之前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消失,去了哪里。”
弥雅看向窗外:“但之前没有哪次持续那么久。”
黑发少年单手支颐,歪着脑袋笑笑地问:“你在生气?”
弥雅在台面下象征性地踢了他一脚:“如果我说有一点呢?”
“那我就必须给个解释了,”于是阿廖沙便配合地轻声交代自己的行踪,“这两周我一直在接受关于那件事的问讯。”
他们之间需要小心代指的只有一件事。
弥雅默然不语,眼神闪了闪。
阿廖沙都被带走问询,她这两周却忙着和兰波还有克拉拉搞拉锯。这不正常。
有两种可能:一、受兰波的证言影响,检方不再怀疑弥雅,但为了交差还是问询了同为当事人的阿廖沙,一切都是走个流程;二、弥雅原本也该接受问询,但兰波挡了下来。
阿廖沙观察着她的反应,若有所思:“我以为你能猜到。除非……你没有接受同样的问讯。”
她将旧杂志卷得更紧:“的确没有。”
“看来那位教官先生把你保护得很好。”
弥雅的答句短促生硬:“我知道。”
“而那……?”
弥雅倏地将卷成纸筒的杂志扔下。啪,落到桌面的杂志很快恢复成一个两边翘起的圆弧,不复原本的平坦。她续上阿廖沙的话头:“而那样让我感觉不舒服。”
阿廖沙似乎并不相信。但他不会和她为这种事争论,便伸手将那本杂志拉到自己面前,翻了几页,又回到封皮,失笑说:“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出版物?”
“否则怎么可能留在这里,”弥雅头也没回,随意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墙角有个箱子,还有很多别的。”
“哪天我有空了说不定会去翻一翻。”
“你才不会。”
两人对视数秒,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安静。”门边有人嘘声呵斥。
弥雅直接冲对方束起中指。
“墙上写着保持安静,”阿廖沙兴致盎然地往标识一指,站起身来,带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我们走。”
图书室所在的C教学楼地势较高,矗立在一段长台阶尽头。弥雅和阿廖沙在阶梯中段的水泥平台上席地坐下。楼宇的阴影将台阶割裂为光暗两部分。阿廖沙坐在阳光中,向后仰头闭眼,半晌才长长呼了口气:“你在想什么?”
“这里的地势和那栋楼,和那栋办公楼很像,”弥雅吞咽了一记,双手捂住下半张脸;她定定看着台阶末端,声音有些沙哑,“我在想,从这里摔下去,或者从图书室的窗口跳下去,会不会和他变得一样。”
阿廖沙没有因为这个阴暗的话题抬一下眉毛:“可能吧。但那种死法乱七八糟,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她勾了勾唇角,“但没什么死法不是乱七八糟的。”
阿廖沙想了想:“活到八十岁,有一天睡梦里不知不觉就断了气。那样没什么痛苦,也不脏兮兮的。”
弥雅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少来了,你觉得我或是你会有这种寿终正寝的死法么?”
黑发少年笑着揽住她:“原来我们在谈论自己可能的死法?”
她低下头,半晌没答话。
他转而摸索着找到她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揉捏,然后翻过手掌用指尖跟着掌纹描摹,就好像这是一件稀奇的玩具。弥雅对痒不太敏感,但过了一会儿也忍不住五指收拢阻止对方继续这么摆弄下去。
“阿廖沙,我们……我和你认识多久了?”
对方轻笑:“我不数日子。”
“我知道,”她反抓住他的手,“但……感觉已经很久了。”
“也许吧。”阿廖沙叹息说,但短短的词句中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重荷。
弥雅讶然看了他一眼。对方微笑着撑头望回来,细碎的天光在他幽深的眼睛里闪烁。他的口气堪称纵容:“我有想和你说的事。但你也一样。你先。”
弥雅心头一凛。还是瞒不过阿廖沙。很多时候,她感到他比她自己更为了解她。这么想着,弥雅哂然,身体前倾,一手撑着下面一级台阶,摩挲着因为长久处在阴影中显得阴冷的粗粝水泥表面。皮肤表面传来的轻微痛意让接下来的话更容易出口。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她艰难地停了良久,声音低下去,不敢去直视阿廖沙,“只是个假设,我改变主意,想要毕业了。你……怎么看?”
阿廖沙的答案出乎意料地爽快:“如果那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反对。”
她愕然看向他。
“如果你问的是我想要你怎么做,我的答案没有改变。我希望你陪我到最后。但那是我想要的。而我更想要的——”他吊胃口似地停顿,即便她已经听过后面的话语,“是你自愿地、发自内心地选择陪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