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跪在地上,俯下身子,一点点将头颅清理了出来,佳音一声呜咽溢出,居安也在吸鼻子,爹爹狠狠握紧手中的土,垂头定定地看着,而我整个人都看傻了,垂头看着这森森白骨,一时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
原来,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这样么?
那发冠和头发已然脱离了白骨,嵌在了土里。我神思恍惚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景。
爹爹忽然以手撑地,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一口鲜血喷出,往旁边倒了过去。
“爹爹!”
“阿郎!”
“阿郎!”
我忙绕过白骨去扶爹爹,他目光发直,脸色灰白,我们忙给他扇风掐虎口,过了好一会儿,爹爹才转了转眼珠,沙哑着声音道:“方才……似是晚晚叫我……”
佳音和居安看向我,我避开他们的目光,温声道:“或许是小娘子地下有灵,不愿看您如此伤心。”
居安忙道:“不错不错!定然是这样的!”
佳音也跟着点头。
爹爹闭了闭眼,泪水从眼角流出,过了片刻,他颤声道:“弱子无愆,何见罚于皇天?何见罚于皇天!”
我示意居安扶爹爹上车,原想着让他们先回去看大夫,却被爹爹拦住:“我不回去,我要带她一起!”
“您歇着罢。”我忍不住哭道,“就让我来整理,您不要再看了……”
爹爹看着白骨,痛苦地闭上眼,过了片刻,低声道:“不要……不要……”
居安忙问道:“不要什么?”
“嫁衣……”
“棺材里有寿衣!” 居安目光转向佳音,迟疑了片刻,又转向我,道,“能否劳烦仙子给我家小娘子换衣?”
我抹去面上泪水,点头道:“照顾好你家阿郎,其余的事便交给我。”
“我也来!”
佳音鼓足了勇气,仍旧是有些颤抖,我俩清理好土,一点一点将白骨搬进棺材里,再将破败的嫁衣换去,待直起身时,太阳已落在西山之后。
爹爹也好了很多。
佳音打了个哆嗦,小声道:“我们可以走了么?”
深秋时节,日头一落,确实会变冷许多,且此地着实阴森,我虽没有见到有阴魂徘徊,但到底是乱葬岗,便向爹爹道:“都收拾好了,我们回去罢。”
爹爹点了点头。
我们按原路返回,不过没有直接回城,而是在城外找了一间陈旧的棚子,暂时将棺材放了进去。
我不放心爹爹,仍旧坚持让他们去看大夫,自发留下看管棺材,没想到居安将他们送回城之后,很快又独自回来了,且还十分贴心地给我带了热烧饼。
我拆开纸包,借着檐下灯笼的微光思索从何处下口,只见居安又从车上卸下来一个大包袱,见我看着他,他笑道:“这是佳音姐姐让我带来的,夜寒露重,仙子莫要冷到了。”
那是一件毛皮斗篷。
“多谢。”我想了想,又道,“你还是莫要叫我仙子了,感觉好生奇怪。”
“哈哈哈,那我就叫小娘子罢。”
我笑着点了点头,尔后披上斗篷,开始吃烧饼。
居安找了些木柴来点起,又不知在哪里找来了木桩,我和他各坐一个。在这期间,我见他动作十分利落,倒像是话本里的侠客,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走过江湖?”
居安笑道:“年少时跟着三郎君出去闯荡过。”
我知道三哥常年不在家,却不知道原来居安也曾有过策马江湖的经历。
居安似在回忆,有些出神地看着火堆,道:“前几日听到一首词——其实我平日里也不大识字,却不知为何却记下了几句。”
我顺着问道:“是哪几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居安垂头笑了笑,道,“出去闯荡也就是几年前的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倒像是隔世一般。”
我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嗯……江家巨变,我也略有耳闻。”
居安摇头叹息,道:“好在云少爷在朝中有人相助,帮阿郎他们求了情。如今我们家小娘子抗旨的罪已经免了,两个郎君也准备重新入朝廷,事情总归在变得越来越好。”
我有些好奇:“是何人相助?”
“是史主簿,他是江家旧交,说起来,当日我听说他也为崔侍郎求过情。”
我愣住,居安奇道:“小娘子也知道史主簿么?”
我斟酌了片刻,道:“好似听史小娘子说过。”
居安道:“不错!他正是史家小娘子的爹爹!”
我不自觉地扬起眉头,问道:“你是说,你家云少爷与史主簿相熟?”
居安想了想,点头道:“我瞧着,他们应该是多年好友了。”
武陵,识海,黑蟒,桃林,相柳残魄,云清观,静斋先生,古占春……以及那个让姑父不设心防的人,莫非就是古占云?
我被自己的猜测惊住了——姑父定然是古占云的父亲,古占云也一直得姑父看重,他绝没有道理去害自己的爹爹。
此般猜测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娘子?”
我对上居安疑惑的双眼,眨了眨眼,垂下双眸,淡淡道:“无事,我只是在想……在想……”
居安:“在想?”
我瞥到棺材,灵机一动,继续道:“在想为何你家阿郎不怪小娘子。”
居安又叹气:“阿郎和娘子都很疼爱小娘子,又怎么会真的生她的气,且我们也都知道,小娘子只是一时被怨愤迷了心窍罢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也不知道小娘子如今怎么样了。”居安有些怅惘,“希望她能体谅阿郎,当日阿郎一家都被韩相公监视,实在是无法出来寻找小娘子的尸身。”
我蓦然想到中元节的情景,喃喃道:“莫非……”
居安又看我:“莫非?”
我谨慎地换了个说法:“莫非你家阿郎也会因此禁止祭拜?”
“可能罢,那时候实在是兵荒马乱,崔侍郎重伤昏迷,三郎君走火入魔,阿郎和两位郎君又被革职入狱,实在是……”居安叹道,“好在云少爷如今回来了。”
我感激古占云的出手相助,同时却无法忽视他与史弥远的颇深交情,也不知道云清观一事与他有没有关联。
思及云清观,我又想到杨疏屏在冥界状告古占春一事,也不知此事后续如何,冥界会派遣鬼将来捉拿古占春和地隐么?古占春会不会被地隐的事牵连?若是地隐自行与他分开便好了,最好是他们能够自己去冥界领罪,届时或许能减轻处罚。
我心中有一个预感——无论事关史弥远或古占春,我都应该去探访古占云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备注:
弱子无愆,何见罚于皇天——改编自曹植《金瓠哀辞》,原文片段“不终年而夭绝,何见罚于皇天?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无愆。”
☆、第 61 章
守完上半夜后,下半夜则由居安来守,我裹紧斗篷,倚在棺材边休息,刚闭上眼睛,身上忽然一轻,我复又睁开眼,发现东方衍正站在我面前。
我脱肉身而起,行了一礼,问道:“先生此时怎么过来了?”
东方衍道:“有一事相问,你可知道古占春?”
我点头,暗道莫非是因为杨疏屏状告一事?
东方衍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的判断,他说道:“前几日,阎罗殿在处理一桩状告案时,蓦然发现被状告的对象和你还有些因果未结,此案涉及两道纠缠在一起的魂魄,一是凡人古占春,二是蛟龙地隐,若是冥界强行出手,恐怕古占春魂魄难全,因此最好是让地隐心甘情愿受伏,继而自行离开古占春。”
我忙道:“我这几日其实也想过此事,因此有一个建议,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冥界帮忙追溯一个人的转世,不知能否提供?”
“自是可以。”东方衍道,“你须得提供待查者姓氏名号、生辰八字。”
我一呆。
东方衍扬了扬眉,道:“莫非你不知道?”
我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确实不知,只知道是千年前的人——不如这样,东方大人且等我一日,我写信去问一问。”
东方衍点头:“你此处既有对策就更好了,待查探清楚,随时唤我便是。”
我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