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与子同袍(141)
慕影道:“殿下是想让那些叛贼早做防备,免得一击则溃?”
慕曳白笔头微顿,抬眼看向案上的一点烛火,道:“既是做戏便要做足,若是不给那只鬣狗添上一双虎翼,如何能让世人信服我慕曳白是被忽律光所杀。况且若是我还未死,忽律光却先死了,岂不是误了我的大事。”
……
云舒歌心头猛地一阵绞痛,仿佛逸清尘的那一掌也将他的心脉全都震断了。
慕影又道:“大殿下之所以隐瞒真相,其一,是不愿让两国之间再生嫌隙,其二,便是担心舒歌殿下会因此而陷入自责。舒歌殿下,我们大殿下如此百般思虑,费尽心机,您可千万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半晌,云舒歌声音喑哑道:“他在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话吗?”
慕影道:“殿下薨逝的那一日身体已是极其虚弱,弥留之际,只是对着虚空说了一句‘对不起’,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谁?
云舒歌怕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如果当初我听从他的劝告,没有独自一人去博学鸿词馆涉险,他就不必为了我特意赶过去,也不会为了护我而被逸清尘打伤,更不会……”云舒歌突然哽咽了起来,“所以,我才是那个害死曳白兄的罪魁祸首,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我才是那个真正该死之人!”
“舒歌殿下!您……”慕影担心云舒歌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急忙便要劝诫。
云舒歌却摆手道:“放心吧,我不会死的,我又怎么敢死呢。”
死亡纵然让人恐惧,可是很多时候,活着却要比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气。
然而,对于许多人来说,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也不能只为自己而死。他们掌控着这个世界,也同样被这个世界所掌控。
他云舒歌又怎么敢死呢?为了他们的国家,他现在不能死。为了慕曳白,他今后更要好好活着。
这是云舒歌第二次踏入慕曳白的书房,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改变,同样的书案,同样的青花大玉瓶,同样的壁阁,甚至是同样的淡淡的鸢兰幽香。
云舒歌轻轻抚摸着堆满了书籍的壁阁,黯然道:“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殿下最爱看书,所以这里是殿下生前最常来,也最爱来的地方。舒歌殿下请自便,慕影便先行回宫为殿下守灵了。”说着,慕影作了一个长揖,便向屋外走去。
正要开门的时候,慕影兀的想起了什么,又道:“左壁阁第七层左数第七本,倒是一本难得的好书,舒歌殿下不妨取出一看。”说完,方才退了出去。
慕影断然不会无来由地在这个时候向他推荐什么所谓的好书,此中必然另有玄机。
云舒歌突然想起这件书房中应该还设有一间密室,而那颗散发着淡淡幽香的鸢兰珠正是被放在了那里。慕影方才所说的好书莫非就是打开密室的机关?
云舒歌未做多想,便去取书。
左壁阁第七层左数第七本,就在他取下那本书的时候,面前的壁阁竟然兀自动了起来。只见壁阁从中间豁然开了一道裂缝,继而慢慢地向两边移动开来。
与云舒歌所料不差,那本书果然就是打开密室的机关。
这间密室远比外面的房间宽敞许多,然而里面放着的却并不是什么珍奇宝器,而是满目的字卷画轴。有的被摆放在案阁上,有的则被插放在玉瓶里,想来都是慕曳白的心爱之物,否则也不会被精心珍藏在这般隐秘之所。
云舒歌从一只青花大玉瓶中抽出一卷,展开看去,是一幅骏马奔腾图。不过让他意外的是,画上的笔墨略显稚嫩,竟像是出自孩童之手。再看上面题写的年月和落款,云舒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幅画乃是慕曳白八岁时所作。
就这般一一看去,这里的字画竟然有许多都是出自慕曳白之手。怪不得他在外面的时候想要找慕曳白的字画却一无所获,原来都被藏在了这里。
突然,云舒歌的眼睛被一幅铺展在桌案上的画卷吸引了过去,倒不是因为那幅画画得有多好,而是因为它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云舒歌自己。
当初他们还在博学鸿词馆的时候,主授琴棋书画的博士伯颜子曾经给他们布置过一篇课后作业,作业的内容是让每人依凭想象,作一幅独具特色的海上仙人国境图。
云舒歌一心向往修仙,所以对那一次的课业自然兴趣颇高,也颇为用心,甚至做好了晚上不去奇异阁的打算。等他好不容易作完了画,眉头却蹙了起来,随手一挥,那幅被主人无情舍弃的画纸便犹如一片无根的浮萍,凄凄然飘离而去,从桌上落到了地上。
当时,慕曳白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也在专心作画,见状便停下了手中的画笔,走了过去,将地上的画纸捡了起来仔细端详。
慕曳白认为云舒歌的这幅画作得很好,只需稍加点缀便是一幅上品佳作,大可不必另作一幅。可是云舒歌却不以为然,偏要再作一幅。慕曳白见他执意如此,也只能摇了摇头,将画纸放在了寝室中间的那张八仙桌上,然后便回去继续作画了。
等到第二天云舒歌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八仙桌上的画纸已经不见了踪影。云舒歌本就不满意那副画,又以为它是被哪个过来侍候洗漱的仆役收拾了去,便也没有在意。
直到如今,云舒歌方才知道,那副画竟是被慕曳白收了起来,还带回了黎都,藏进了落秋园的密室。
想到这里,云舒歌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扬起,竟露出了一副笑脸,然而片刻过后,他的眼前却是越来越模糊,直至猩红的眼眶再也盛不住奔涌而上的泪水,颗颗晶莹终于顺着白皙的面颊义无反顾地滴流而下。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一个失去了唯一至友的可怜人。他不必再背负那些厚重的盔甲,不必再继续假装坚强。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哭得那般撕心裂肺,哭得那般痛快淋漓。
直到金乌西沉又东起,落秋园又迎来了新一日的曙光,书房的门方才被轻轻打开,走出来的依旧还是那个皎皎君子,翩翩少年。
就在这时,一只秋蝉一般大小的虫子突然从树林中飞身而出,直朝着云舒歌这边扑腾了过来。
待到飞近,云舒歌这才惊讶地发现这只飞虫哪里只是像,竟真的就是一只秋蝉。只是这只秋蝉浑身晶莹剔透,好似水晶一般,绕着他的身子飞了一圈又一圈。
隐约间,云舒歌觉得这只秋蝉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突然,一个奇异的念头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然而下意识里却又大呼不可能,可是自己亲手雕琢的玉蝉自己如何能够认错,再三辨认过后,虽然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但是云舒歌已经可以十分确定地告诉自己,这只秋蝉正是当年在东胜国官舍的时候他送给慕曳白的那只玉蝉!
然而,这只玉蝉似乎对此处并没有太多留念,又或许只是想要过来和云舒歌作别,飞了几圈过后,便径直飞向了湛蓝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半点光影。
云舒歌紧紧握住腰间的那块慕曳白送给他的玉环,忍不住喃喃自语:“曳白兄,是你吗?你是特意来和我告别的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认认真真地活下去,为自己而活,为你而活……”
☆、似有故人来
三年后……
北俱芦洲,霄霞落,穆朗山,青羊宫。
新一期的讲经大会刚刚结束,云舒歌站在瀚海阁的殿前广场上,看着袋子里剩下来的一堆仙草暗自发愁。
这些仙草都是他的师祖吉光上仙从兜率天上带下来的,一旦离开了天界的土壤便需要尽快服用,否则仙草中的灵力就会自动消散,归于虚无。
可是仙草不是面条,虽然是好东西,却不能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服食一根仙草是可以增长灵力的,服食两根那可就要变成穿肠的毒药了。
以往分发仙草都是云舒歌的小师父吉桑做的,等到云舒歌来到了穆朗山,这件事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云舒歌来到穆朗山已经三年了,前两年分发仙草都是不多不少,正好发完。可是今年却不知怎的,竟多出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