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她善良又疼人(36)
不知道为什么,凡是关于她的事情他就总是在等待。
某天梨花纷飞下,他动心之后等待她长大;某天明月皎皎,她失踪之后等她归来。此前漫长的七年里,命运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不可深究,他却一意孤行地等候机缘。
其实他们之间没有承诺,没有约定,没有超出师友以上的关系,关联就像一根纤细棉线。他攥着这头,却不知那头还有没有人牵着,这线有没有断于半途。
可最后一次试炼时,他没有再遇见人间疾苦,他遇见了自己的疾苦。
那三个月里他失去记忆身患重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每天从疼痛中醒来疼累了再睡着。他饥饿、疲惫、痛苦,不知道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将要去往哪里。更不知道在这种煎熬中活下去的意义何在。
他无数次,无数次地想到放弃,想到死亡。
某一天他睁开眼睛,汗水渍进眼睛的疼痛中,眼前的天空蓝得像画,云朵白得像梨花瓣。他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什么,似乎有一个笑起调皮又精灵的姑娘,她总会雀跃地叫着他的名字,不远万里前来接他回家。
遗忘了所有的他,毫无理由地这么确信着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只要活下去,他就能见到她。这就是活下去的意义。
试炼结束的那一天柏清和思薇来把他唤醒,开心地告诉他最后一次试炼结束,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受苦。
他并没有觉得很开心。
命运在最后一次历练中叩问他的内心,若你一无所有,躺在病床上,对你周围的人没有任何价值。你并非天机星君,你并非雎安。
你是蝼蚁,是尘土,你百无一用。
那你是否还想活,你为何而活?
他还想活,活着去见一个喊着他的名字,来接他回家的姑娘。一个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有用无用,都会坚定不移地拥抱他的姑娘。
清醒的那一刻,他明白等待虽然是他决定开始的,却无法由他结束,只能由她来断绝。
如果她此生都不再出现,那么他就只能攥着棉线的这头,茕茕独立一生等候。
现在这等候终于以她的死迎来终结,他可以不用再等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
“是我射出的箭,你最后一眼看到我,该有多难过。”他低声对怀里那个姑娘说道。
“对不起。”
寒冷从他的心底慢慢地蔓延开,就像是经年累月荒置的庭院中,疯狂生长的杂草藤蔓,一层层沿着他的四肢百骸缠绕而来。
他本能地想要克制这种寒冷。
就像这许多年来他所做的那样,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断绝所有微弱的失控的可能。
可是他觉得很累了。
放任这种寒冷蔓延之后,他蓦然发现这种寒冷早已在他的身体里生长多年,根深蒂固。
从前是孤独,如今是绝望。
即熙打发走了要来替她的思薇,终于在黄昏时分等到了雎安,他披着落日余晖从冰窖里走出,带着一身冷冽冰霜。即熙立刻站起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便看见雎安转过头,身形略微一顿之后向她行礼。
“师母。”他的语气平静如常。
寻常到即熙怀疑自己通过纸人看见的那个流泪的雎安,只是幻觉。
即熙有些手足无措,磕磕绊绊道:“雎安,我都听说了……你怎么样啊?”
雎安起身,淡然说道:“多谢师母关心,我在您封星之时离开封星殿,并非对您当选有异议,请您见谅。”
“这个我知道。”
“还有,我这段时间对您有些误会。”雎安很浅地笑了一下,说着:“若言谈举止有逾矩还请包涵,以后不会了。”
即熙对他所说的“误会”、“逾矩”完全摸不着头脑,就先支支吾吾地答应下来。她刚说完没关系,雎安便再次行礼转身离开,动作从容流畅。
他看起来太冷静太正常了。
即熙迷惑地看着雎安的背影,心想是她杞人忧天了么?或许雎安根本没她想得那么难过。
毕竟七年过去了,再深的感情,也是会淡的罢。
在那个黄昏中从冰窖里走出的雎安,似乎把悲伤全留在了冰窖里。他言谈举止如常,继续出席了封星礼之后的各种会面和宴席,向前来的仙门百家为封星那天的失态道歉,优雅得体,令人信服。
柏清不禁为此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还怕这位师弟会像第一次试炼时那样,挣扎半个多月才恢复。看来是他想得太严重了。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雎安也强大了许多。
星卿宫平日里很少接待宾客,三年一次的封星礼因而显得珍贵万分。诸位门派的使者很快略过了封星礼上这个小插曲,开始拜见各位新任星君,完成各种礼节事宜,同时为了新弟子入宫的事暗中较劲。这一向是最令星卿宫主焦头烂额的时刻,不能戳破又不能放任,必须在各家之间掌握好平衡。
雎安非常忙碌,即熙虽然把能推的事情推了大半,但仍有些逃不过的清谈或宴席。她只能在各种间隙里观察雎安,他看起来似乎瘦了些,笑容更少了一点,除此之外处理各项事情游刃有余,看起来一切正常。
不知为何,他越正常,她却越害怕。
就像是一根被拉得过于紧的弦,她总害怕他有一天会猝然断裂。
第30章 葬礼
眼看着封星礼结束, 新入门弟子的名单也确定下来,诸位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终于消停了。
雎安虽然是新任星卿宫主,但这次很镇得住场子, 仙门百家再怎么努力也只塞了不足三成的新弟子进来。其余的新弟子均出身平民, 都是各位星君这三年间在各地游历时挑出来的。
按理说年满十八岁退籍离宫的弟子们就该拜别诸位星君, 下山去寻自己的前程了。然而有即熙这个老当益壮的罕见例子在前,今年有不少年满十八的弟子不愿离开,希望能像苏寄汐这样二十四岁也能受封。
即熙心说像我这样作为星君起死回生的千百年来能有几个?你们年年把岁月空耗在这里, 倒不如转而去修道,说不定日后还能飞升。
但柏清在殿上劝导那些想留下的弟子们时, 即熙只是坐在桌边撑着脑袋, 笑道:“我是你们师母, 当然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你们就不一样了,难道还指望星卿宫养你们一辈子吗?我这是第一次参加大考就能进封星礼,你们考过多少次了?再考下去有何意义?知难而退不失为智者。”
她这番找打的话果然惹来无数怨愤的目光, 要不是碍着她的辈分,柏清估计要让她闭嘴。
即熙看着那一双双青涩骄傲的眼睛, 无所谓地说:“天赋有别,这没什么好避讳的。不过换个思路想,再好的脑子死了也是不转的, 人这一辈子临了了都一样。有道是智者多伤神, 愚者多悦心, 活得开心做愚者也很不错。”
诚然她这番话是真心的,然而“愚者”们并不觉得安慰。柏清未免她进一步激怒弟子们,还是客客气气地把她请出去了。
即熙出门的时候和思薇打了个照面,思薇大约是听见了即熙刚刚的高谈阔论, 她敷衍地向即熙行了礼,然后神色复杂看着即熙,说道:“师母,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即熙觉得莫名其妙,答道:“什么为什么?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你可知真心话也是会伤人的?”思薇面色不悦。
即熙看着思薇这样的神情,觉得十分熟悉,这丫头小时候也常常这么看着她。于是即熙问道:“我伤你了么?”
思薇怔了怔,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道:“我有个认识的人,也喜欢像你这样说话,可能是无心的,但是听来就像是在嘲讽。好像天赋有差别就该认命,好像努力不值一提。”
“我觉得她……不,就我个人而言,我只是觉得不要太过偏执。”即熙清清嗓子,为自己辩解道。
思薇静默不语,然后低下头。她白皙透红的面颊像是易碎的白瓷般,眼睛亮亮的,低声说:“反正现在……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即熙看着思薇这样,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她还在星卿宫的时候这丫头跟她针锋相对,多看一眼她都嫌糟心,吵起架来说她没教养,说她恶心,说希望她去死。平日里一端庄骄傲大小姐,可能这辈子说过最恶毒的话都是对她来的,思薇讨厌她到这个地步,如今居然看起来有点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