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鸣啾啾(61)
夕阳余晖落尽。
闻不凡从藏经殿出来。他今日走了处小窄门,从这里走要绕过一条小河才能回到殿前大路上。掌境佛印还回去了,他不再与梵境同气同吸,所见所感变得狭窄自闭,连茫海传来的佛音都变得缥缈无迹许多。
闻不凡站在水边,有些无措。他还不适应这样的变化。他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恍然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了。
收拾好心绪,正要往前走时衣襟忽然被树杈挂住。他回过头,对上一张黑烟横生的脸。
邙天倒挂在树上,嘴角咧开一个幅度,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你要去人界修行?何必这么麻烦,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礼嘉的修为,还有那头老象的,我都拿来给你怎么样?”
“邙天。”闻不凡看着他,双眸沉似深潭,说话带着不着声色的警告意味。
邙天大笑起来,“说说而已,知道你不肯。”
闻不凡转身往前走,“礼嘉佛尊已经归位,往后莲花结界不会再任由你来去,你好自为之吧。”
“你不管我了吗?”邙天跟在他身后飘着,故作委屈的声音听在闻不凡耳里有些不适。
闻不凡不再理会他。
邙天的脸色忽然变得狰狞,黑雾笼罩的脸紧紧贴在闻不凡耳侧,“你真是恶心死了。”
他不依不饶,像是腐肉上怎么也驱赶不走的苍蝇,“礼嘉知道他端庄素洁的继承人已经与人鱼水相欢吗?闻不凡啊闻不凡,天命之选又如何,你这辈子都成不了名正言顺的佛尊,佛道终将摒弃你,唾弃你!”
“说够了吗?”闻不凡头也不回,“说够了就走。”
邙天气得咬牙,还继续嗡嗡:“啧啧,食髓知味了吧,你想他了?晚上总是站在窗前发愣,是在等着他来?”
“可惜呀,他不会再来了。”
闻不凡身形一顿,转过头,眉梢染上寒霜:“你把他怎么了。”
邙天一阵烟儿似的飘开,嬉笑道:“我能把他怎么样,是他疯狗似的追着我要杀我。我不过是做了个幻境,困他些时日罢了。”
闻不凡盯着他,沉声道:“把话说完。”
“我还分了一缕神魂,化作你的模样,日夜与他在一起。”邙天说,“那幻境根本困不住他,至多半月也就出来了。可你猜怎么着,他守着那间破院子和‘你’,根本就不愿意出来。”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邙天无辜道,“他要杀我,我还费力替他做了个幻境,说来说去我这是在以德报怨。”
“滚。”闻不凡面无表情,对邙天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邙天在冰层困了许多年,唯一跟他说话的就只有闻不凡。闻不凡离开后,他又独自过了很多年。他几乎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行为和思维都十分不正常。表征之一就是他的情绪变化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上一刻还好好说着话,下一刻就能歇斯底里大声叫。
这次他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只是一动不动盯着闻不凡离开的背影,嘴角咧成一个夸张的角度,看着诡异又狰狞。
闻不凡的脚步越迈越快,仿佛只要这样一直走,心头的窒息痛感就会少一些。
他不是没有想过尧白对自己的感情,他的喜欢很直白,就挂在脸上。正是这样的直白才让闻不凡不甚在意——容易来也容易去。他的喜欢也是有条件的,喜欢的对象是长得好看的闻不凡。
去掉了好看,他就不会喜欢了。
可是他却能守着一个幻境,守着幻境里的自己不愿出来。
自己似乎犯了一个大错。他能利用能期瞒,能无视能拒绝,但万万不应该怀疑尧白是真的喜欢自己。
他的喜欢或许有一个浅白的开头,却不该被自己盖章戳印地以为那是不可靠的、虚假的。
闻不凡终于明白为什么尧白孤注一掷地剖了凤凰胆,又毅然决然地化了魔——他在星屠阵中得知一切真相,那时候也许愤怒和心痛不曾有过,唯有心如死灰而已。
第57章 你是真的吗?
闻不凡恍然走在路上,空旷无云的穹宇竟稀稀拉拉落起雨来。凉丝丝的雨滴落在脸上,他微微抬起头,见云鹤从海心展翅归岸,脑中闪过那天傍晚,凤凰绽开华贵的尾羽在优昙婆罗花丛中洒下七彩流光的模样。那样美,那样夺目,天上的星与海里的花都成了凤凰翎羽上微末的点缀。
小凤凰的眼里闪着散不尽的星芒,仰起头告诉他,“天上地下只有你一个人看过。”
潮水漫上来打湿了他的鞋袜。闻不凡慢慢在海边走着,步子迈得很艰难。渐渐地,雨线变得密集起来,白象纷纷归巢,茫茫海岸就剩他一个人。
又过了一会,一道清淡的佛光忽然散在雨中,闻不凡已经不见身影。
人界地域广阔,要找一个幻境不是件容易的事。
——
一个灰蒙蒙的雨天,闻不凡回到闻远山。这里全然不是之前的模样,自己亲手搭建的草屋已经无迹可寻,当空一帘叠瀑布也枯涸时久,山下那弯溪流只剩长满苔藓的河床。
闻不凡涉过杂草丛生的山路,只身走进茫茫烟水的深林中。山里的水汽很足,鼻尖萦绕的气息潮湿又糜烂,潮气打湿枯叶的枯叶一层一层堆叠在地上,脚踏上去都能踩出一窝水。林间遍布无数蛛网,每根丝线都缀着水珠。
忽然,身侧的树叶簌簌抖动起来,叶尖积水哗哗落下来。闻不凡侧头望过去,见一只浑身苍黄的野猫蹲在枝丫上,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闻不凡愣了愣,往前走了一步,“阿月?”
它身上的毛沾了水,一缕一缕黏在一起,看不出蟒纹的存在。皮毛颜色也像是褪过一般,看上去灰扑扑的。原本就小的身形似乎更瘦小了,只有那双爪子还有些从前的模样。闻不凡之所以认出这是水月是因为它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加掩饰的防备。
水月见他靠近,转身往更高处跳去。
闻不凡不敢再往前去,站在原地问他尧白在哪里。
“你不要来了。”过了很久水月才回他,说完便蹿入树丛不见了踪迹。
闻不凡在树下呆立片刻,然后踩着湿软的腐叶堆继续往前走。
这片林子很大,草生得又深又密,几乎没有能走的路,呼吸间若有似无还有难闻的瘴气。等终于走出这片瘴林,闻不凡已经身处在这片树林正中央。
面前的草和树明显与周围不同,绿还是绿,却显出生命枯败的萎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吸纳它们的生气。
闻不凡心里止不住一颤,缓缓往前走去。
这里是邙天给尧白一个人做的幻境,幻境里的东西只有尧白才能看得见。不寻常的水雾犹如轻纱萦绕,闻不凡走过去,伸手撩起轻纱一角,走了进去。他一步步往前走,那股腐败之气甚嚣尘上,猝不及防蹿入四肢骨骇。闻不凡皱了皱眉,有什么东西重重在心上一压,累得他鼻腔泛上酸气。
“你猜怎么着,他守着幻境里的你,根本就不愿意出来。”
他明明是那么爱干净爱漂亮的小凤凰,翎羽沾上半点污尘都要不高兴。
薄雾悠然散去,眼前的画面仿佛是淬毒的针,狠狠刺痛闻不凡双眼——铺满腐烂枯叶的地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单薄的影子。他似乎在睡觉,气息微弱而轻薄。
他睡得很熟,闻不凡离得很近了他才轻轻蜷动双脚,很快又重新睡去。身上落满半枯半绿的叶,衣衫沾了腐叶的浆汁和泥水,原本的颜色已经看不见。
闻不凡指尖流出佛光,幻境慢慢展露在眼前。
下一刻,闻不凡已经身在一处小屋,这里与他们之前住的屋子一模一样。尧白也不是睡在落叶堆里,而是睡在一张铺着轻软被衾的床上。
他似乎察觉到异样,迷瞪着从被子里坐起来,看向屋子里另一个‘闻不凡’,“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书案前坐着的‘闻不凡’抬起头,认真听了一瞬,摇头说,“没有声音。”
尧白嘀咕了一声,“奇怪,” 又翻身躺下了,说:“有风声,很大很大的风声。”
‘闻不凡’起身关上窗户,又走到床边替他掖了掖被子,温柔道:“睡吧。”
尧白忽然拉住他的手,双眸像是蒙着一层暮气,有些呆滞,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拉住对方是要做什么,皱着眉想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