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灵兮(58)
昏睡的时刻她会做一些梦,光怪陆离的,乱七八糟的。
伯奇的鸟儿们往四面八方飞去了。它们似乎是去求援的。鸟儿会落在别的山岭上,拜访那些山岭的山神,询问这种古怪的黑蛇与蛇毒如何得解。
它们没能带回有用的讯息。程鸣羽看着它们在灰白色的天空里飞来飞去,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用自己的眼睛来看的。
是凤凰岭在注视这一切。
沮丧归来的鸟群,渐渐开始结冰的杏人谷,逐渐枯萎的森林。
程鸣羽很难过,但她没有办法解决。在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梦中,她只有一些碎片般的回忆。
她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破落的小院子,挤裂院墙的大树,有女人从缺口走进来,把一朵花放在她的掌中。
女人的模样很好看,神情温柔恬静。她会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来触碰程鸣羽的额头,就像在完成某种需要确认的仪式。她的手是暖的,对发着高烧的程鸣羽来说,那就是冰凉舒适的。
她哭了一会儿,女人便低声安慰她,温柔的手指理着她汗湿的头发,说话的声音又细又轻。
“别怕。”她说,“我来救你。”
程鸣羽便看着她解开了衣服,从光裸的胸口处,慢慢扯出一些东西来。
是一朵银白色的木芙蓉。
花是烫手的,带着热度与体温,女人把它塞到了程鸣羽手里。
“我不要。”程鸣羽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不想害人……你把它还给别人……”
“不是别人的。”女人抓住她无力的手,让她紧紧攥着那枝开得异常灿烂的木芙蓉,“没有任何人的寿命折损,你放心。”
程鸣羽还是摇头:“你是妖怪……你骗我……”
女人的眼睛里噙了泪,像是很想对她笑一笑,可始终笑不出来,嘴角是耷拉着的:“对不起,是我害苦了你。我知道不能破坏六界约,但我……不好的事情都让你受了,对不起……”
“对不住,我错了……”程鸣羽也在跟她道歉,“你不是妖怪……”
“我确实不是人,你没有说错。”女人说,“可我想你好。当娘亲的人都这样……你好就行了。”
眼泪从程鸣羽眼角流下来,滚进了头发里。她看到自己手中那枝银白色的木芙蓉渐渐开始变幻了颜色,就像真正的木芙蓉在日光下逐渐改变自己的色彩一样,它从银白变为浅金,最后显出了鲜艳的血红色。
血流淌下来了。淌过程鸣羽的手,淌进她的胸膛。它钻入了她滚烫的躯体,仿佛融化了一样,程鸣羽手中的木芙蓉已经消失了。
她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不明白,抬眼看向坐在床边的女人。
女人也和木芙蓉一样,已经无影无踪了。
数日之后,程鸣羽终于醒了过来。
她抬起手,看腕上被黑蛇咬过的伤口。伤口仍然在的,但那缠着她手臂的蛇毒已经消失了。
杨砚池听到室内动静,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程鸣羽瘦了一大圈,见他满脸惊喜,自己反倒有些不自在。
“应春他们呢?”
杨砚池便告诉她,雨师本想用乖龙来为程鸣羽驱走蛇毒,但乖龙却没法对付这种古怪的毒素,最后长桑从乖龙的牙上刮下毒液,回到二曲亭研究去了。应春和穆笑则重新在整座凤凰岭布防,伯奇仍然驱使鸟儿四处奔走,拜访别的地方。
“穆笑找到了消灭混沌的办法。”杨砚池说,“伯奇他们在做准备。”
程鸣羽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办法?”
杨砚池摇摇头:“他们没有告诉我,我是听应春说的。”
他每日来留仙台,不过是想看看程鸣羽情况。来的次数多了,穆笑和长桑都开始怀疑,他和程鸣羽之间是否发生了些他俩不知道的事情。
毕竟黑蛇原本应该是咬不到程鸣羽的,除非程鸣羽和白汀一样,身上出现了裂缝。
“……”程鸣羽先是发呆,随后又觉得脸颊像是烧起来一样,烫得难受。
杨砚池还不大敢直接看她,毕竟样子有些狼狈,他怕程鸣羽在意。
“但后来伯奇和应春都说,黑蛇之所以能咬到你,应该是因为它是巫十三的蛇。”他说,“而巫十三手里有一缕白汀的仙魄,他若是利用着仙魄来对黑蛇施加影响,它自然也可以接触到凤凰岭的山神。”
这倒是程鸣羽不知道的事情。她迫切地想从杨砚池这里得知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山岭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比如苦竹,比如还有没有别的邪物进入凤凰岭。
但很快,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我娘……她来过?”程鸣羽不敢确定地问。
杨砚池仍旧没有看她,也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显得有些迟疑:“是吧……”
“人呢?”程鸣羽又问。
杨砚池:“回去了。”
程鸣羽心有疑惑:“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住在别的山里,伯奇为了找出蛇毒的解毒方法,给不少山神带去了求救讯息。”杨砚池轻声说。“她是为了救你而来的。”
程鸣羽呆呆坐在床上,她忽然明白,自己恍惚中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不是梦。
她的娘亲确实来过了。
还给了她一朵可以续命的木芙蓉。
“……她真的离开凤凰岭了吗?”她抓住杨砚池的衣袖,“你看到她回去了?”
她很着急,急得要哭了,抬手却不知道怎么跟杨砚池说明才好。
“她给了我一朵……我跟你说过的,那种续命的东西……可是她不是神灵,她没有仙魄……”程鸣羽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在体内勃勃跳动的脏器,每一次搏动都让她有一种可怕的痛,“那朵木芙蓉……”
杨砚池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她是为了救你而来的。”他又说了一遍。
程鸣羽紧紧咬着嘴唇,无声地流泪了。
杨砚池拍过了头,狗胆壮了不少,又伸手去帮她擦眼泪。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连后来杨砚池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揽着程鸣羽的肩膀时,他心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问题的答案太清晰了。
因为没有仙魄,所以她把自己的所有修为凝成一朵木芙蓉,填入了程鸣羽的余生。
观在留仙台的湖边坐着,吹响了一支乐曲。曲子婉转凄凉,衬着这夜里淅淅沥沥的雨,愈发催人落泪。
“别吹了。”杨砚池不得不阻止她,“你换首高兴点儿的。”
观放下了箫管:“山神醒了,你回去么?”
“等应春他们回来我再走。”杨砚池看了观一眼,对她脸上的表情非常不满,“你笑什么?”
“没什么。”观拿起箫管,戳了杨砚池的脸颊一下,“你跑留仙台这么勤快,真可疑。”
“你是不是听小米他们胡说了?”杨砚池拨开她的箫管,“山神是我朋友,朋友身体不适,我当然要多来瞧瞧。”
观点点头,问他:“那小米呢?他都好了么?”
杨砚池一愣:“……好了吧?”
观又露出了令杨砚池浑身不舒服的笑。
“只是朋友啊。”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别乱说话。”
观摇摇头,手中箫管摇来摆去:“朋友噢……”
“快回去吧你。”杨砚池忍不住催促,“你不是要巡游凤凰岭所有井水与河渊么?山神正休息,你别吹这种惨兮兮的曲儿去烦她。”
“不用巡游,只要有人踏入我的水脉,我便立刻能……”观正笑着,神情忽然一变,“河里有外物。”
杨砚池吃了一惊:“是什么?”
但观已经跃进湖中,消失了踪影。
从留仙台到西南角的河,观只花了瞬息功夫。
她从河水中站立起来的时候,发现笼罩着凤凰岭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裂开了一条缝隙。
水雾滚动着填补缝隙,而蜿蜒的河道中,有一个人正低头跋涉。
观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被糕糜先生污染的那一处仍然是黑乎乎的,令她十分憎厌。而此时眼前的这个人,显然是与糕糜先生一伙的。
那是个十分稚嫩的少年郎,手里攥着一团黑魆魆的火。
火虽然是黑的,但又被一层浅蓝色火焰裹着,少年郎把这团火攥在手里,丝毫没有被温度影响。
但他很快就无法迈步了。脚下的水流渐渐湍急,他摇摇摆摆,几乎站不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