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灵兮(33)
池水清澈,但因为在里头碎了一坛见太平,此时像是掺了大量清水的淡酒。
新月形状的弓被铁索压着,紧紧贴在池底。
铁索上没有文字与符号,在程鸣羽看来,是再普通不过的铁链。
她落到了池底,两只手扯着铁索,狠狠一拉。
铁索纹丝不动,她反倒因为这个动作吃了一口水。
长年在家乡的河边胡玩,程鸣羽水性很好。她又拉了几下,见铁索仍旧不动弹,只好放弃,直接伸手去拿弓。
弓身清洁干净,没有任何长期被放置在水底的迹象。程鸣羽知道,这把弓身上也是带着法咒的。
她碰到了那把弓。
杨砚池才刚爬上地面,忽然便听见池子里传来一声闷响。
是铁索断裂的声音。
“程鸣羽?!”杨砚池朝着檀池喊了一声,但没有回应。响声很快消散了,池底的弓影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带着浅金色的光辉。
让程鸣羽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手才碰到那把弓,铁索便立刻崩断了。
它们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是为了保护这把弓不被任何不必要的人触碰。
但山神是弓的主人。
新月形的弓握在手里是有温度的,像一个活物。它那看不见的心脏似乎就藏在结实的紫杉木弓身里,银色的弓弦闪动微光,仿佛锋利的刀。
程鸣羽忽然感觉到,有同样的温度从自己胸中汹涌而出。
她的心脏与弓一同搏动,她握着弓的手势是生疏的,但却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武器。
此时,从檀池底部传来了低沉的叹息。
就跟她成为山神那一天在芒泽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程鸣羽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不由得又灌了几口水。她已经撑到了极限,连忙抓住那把弓,奋力游了上去。
和她方才一样,杨砚池也正准备下水捞人。
“拿到了?”杨砚池很吃惊,“这么简单么?”
程鸣羽吐了几口水,爬上地面。他左右上下仔细察看,发现她并没有受伤。
“只要是山神,都可以拿么?”杨砚池又问。
程鸣羽心里没好气地想,我怎么知道!
长桑说根本拿不出来的弓,她一碰就跟着她走了,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弓认可了程鸣羽的山神身份。
杨砚池蹲在她面前,看了看那把弓,又看了看她:“你是山神白汀的转世吗?”
程鸣羽:“怎么可能。你忘记雨师说的什么了?”
神若“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两人都没有再对这个无解的问题继续讨论。他们拿到了弓,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走出去。
杨砚池撺掇程鸣羽去揭开大石头上的符纸,程鸣羽一抬手就撕了下来,没有发生任何事。
“……看来你的山神身份,虽然长桑他们不大承认,但是凤凰岭是认可的。”杨砚池拉着她站远,可等待了半天,那块大石也没有崩裂的迹象。
杨砚池气馁了。他呆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长平镇巫池里那个混沌,到底还是不是他的朋友木梨。
正焦灼时,眼前的少女忽然转头问他:“你会用弓吗?”
“会。”杨砚池愣了一下,立刻跳起来,“你想用弓箭击破那块石头?”
程鸣羽看着手里的弓:“……不行,没有箭。”
她脸上显出了沮丧之色,但杨砚池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教你。”他有点儿激动,“如果这把弓本身就没有箭呢?”
程鸣羽愣了一下,忽然转头环顾四周。
“凤凰岭的地脉灵气……”她明白了杨砚池的话,“在山神需要使用弓箭的时候,凤凰岭的地脉灵气会聚集成箭,供她使用。”
就像芒泽中涌出的灵气滋养着凤凰岭上万千生灵一样,山神也依赖着地脉的灵气。
杨砚池站到了程鸣羽的身后,抓着她的手,让她把弓拿起来。
“举弓。”杨砚池用膝盖顶了顶程鸣羽的腿,“腿与肩同宽,站稳。”
他的心跳很稳,这让紧张的程鸣羽得到了几分冷静。
“我不懂……这个太紧了,我拉不开。”虽然遵照他的指示摆好了姿势,但程鸣羽仍然没有底。
“我帮你。”杨砚池声音低沉,他的双手完全覆盖在程鸣羽的手背上,“三指拉弦,对,很好。”
程鸣羽用右手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勾住银色的弓弦。杨砚池是个好先生,她心想,他是将军,有这样一位军官,他带的小兵们应当很幸运。
在这一瞬间,程鸣羽忽然懂得了杨砚池的痛楚。
他的那些跟幸运的小兵,除了小米之外,没有一个能逃离废墟一般的长平镇。
“专心点!”察觉到程鸣羽分神,杨砚池有些凶巴巴地在她耳边低声吼,“拉不开是因为你没用对力气,不要用手臂,用背部的力量!”
他在程鸣羽的背上拍了一下:“这里的力量,听懂了么!”
程鸣羽乖乖照做,并认为自己方才的想法应该是错的。
她终于顺利举起了弓,拉开了弦。就在弓弦拉开的时候,她惊得一下屏住了呼吸。
原本空无一物的弓身上,搭着一根箭。
那是一根无色透明的箭矢,被檀池的光亮映出了薄薄的影子,它甚至还带着一点儿朦胧的烟气,像是刚刚才形成,又对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充满疑虑。
不用杨砚池出声,程鸣羽已经把箭矢对准了自己的目标。
冥冥之中有人穿入了她的身体,用她的手握住了弓身、勾紧了弓弦。
放箭。
那个人这样说。
程鸣羽松了手。弓弦擦过她的指尖,指节处隐隐发疼;箭矢飞一般离开,带着风雷一样的去势,击中了大石。
程鸣羽还未反应过来,杨砚池已经一把抱着她滚在地上。
大石崩裂的响声几乎惊天动地,程鸣羽被杨砚池保护着,怀里紧紧抱着那把弓。弓在发热,她能懂它的狂喜:这是彻底的苏醒。
杨砚池的手臂被石块擦伤了几道,但他顾不得处理,一个劲地催促程鸣羽赶快离开。
两人从洞口钻出,忽然发现此处恰在留仙台下方的山壁上。原本完整的山壁此时已经裂开了一个洞口,夜色深重,唯有山洞里檀池的亮光给予照明。
“走吧。”杨砚池下意识伸手去拉程鸣羽,没拉到,连忙回头,“天黑了,我们快去……你在看什么?”
“这里有字。”程鸣羽看着手里的弓。
弓身上不知何时显出了三个古篆小字,在月色中蒙蒙地显出微光。
“春山行。”杨砚池把它念了出来。
“弓的名字是春山行?”雨师惊讶地转头看着甘露仙,“这名字,莫不是白汀为纪念婆青山之行而取的?”
“正是。”甘露仙点点头,“那时候她听说西南边境的婆青山一带生长紫杉木,因而特地前往。当时我记得正是春季,她去的时候很高兴,回来时虽然带回了紫杉木,但整个人却开始郁郁不乐。”
当时甘露仙只是途径凤凰岭,白汀让她留在这儿多住几日,告诉自己一些凤凰岭之外的、更远更远的地方的故事。甘露仙在凤凰岭住了一阵,原本打算等白汀从婆青山回来就告辞,但见白汀心情不好,便打算多陪她一段时日。
“她不肯告诉我婆青山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记得……她就是从婆青山回来之后开始变了的。”甘露仙欲言又止,“后来……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我也便再没有离开过。”
两人正站在已成废墟的长平镇边缘。乖龙与穆笑等人分散各处,雨师倨傲不肯走动,甘露仙便陪着他说话。
说起白汀,甘露仙的神情也渐渐变得低落。雨师于是也不吭声了,一双圆眼珠在眼眶里左右挪动,把眼前的漆黑镇子全看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了。”他说,“没有任何生灵,也没有混沌。”
甘露仙皱起眉头,沉默地环视周围。
在他们抵达之时,长平镇已经成了一座空镇。
没有了浓厚的黑雾,也没有任何幻境。没有人声,没有死灵的呻.吟,也没有混沌。
穆笑握着剑在长平镇上跑了几圈,什么都没有找到。等所有人都回到雨师这头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极为糟糕。
“混沌跑了。”乖龙把龙尾缠在甘露仙腰上,龙头搭在甘露仙肩膀上,呱嗒呱嗒说话,“这厮是尝到了他龙爷爷我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