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7)
他整个人全笼罩在厌神宽大的戏服里,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动作全靠肩膀上骑着的小师弟示意。
“大师兄没动啊!!!”周沂宁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十分抓狂。
“锵——”台侧的金锣响了,那是师父在提醒。
扮演“极乐神君”的大师兄像是突然被惊醒,脚步动了。周沂宁赶紧示意被他骑着的沂均师兄摆出迎战动作,两方人马娴熟拆招。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热烈喝彩。
“好身手!”
“妙极妙极,神君威武,光耀大地!”
戏台上的极乐神君将手中宝剑舞得行云流水,有见多识广的便道:“好一个拂柳剑!好好好!舞得好!”
旁人便问:“何为拂柳?”
“分花拂柳的拂柳……兄台有所不知,据说这神君原是位风雅君子,早年修道时自创了一道符咒,唤作‘分花符’,一套剑法,便唤‘拂柳剑’……”
“哦哦哦,分花拂柳,当真是一派潇洒风流……”光想想那神君现身时必定香花漫天,风柳杳然,左右人群尽皆点头,十分神往。
那潇洒风流的“极乐神君”突将剑尖一转,往身后一背,飞身跳下戏台,转眼几个起落,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惊叫,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四下乱哄哄询问。
戏台边敲锣的枯瘦老人站起身,抱拳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今日新编,诸位看官有钱的碰个钱场罢!沂世——”
被叫沂世的少年人端着木钵走向人群,他身量高大,从人前走过时略低垂着眼,人便只能看见他浓黑的眉毛与眼睫。
适才普及拂柳剑的那位很赏脸地带头鼓了掌,又从腰带里掏出一枚铜钱掷入木钵里。余人三三两两,摆手的摆手,投钱的投钱,或散或行,戏台前转眼空出来。
“师父,师兄做什么去?”脱了戏服的周沂宁和谢沂均大汗淋漓地走过来。
“他说,有妖气。”师父接过李沂世递来的木钵,悠然道。
周沂宁:“嘁——大师兄又这样……”
“这次是真的。”师父晃了晃木钵,捏起一个铜板放在眼前。
“有妖怪?!”谢沂均闻言,嗓门如洪钟,“师父,那,那,那,我们还不去?!”
“……我们比较缺钱。”师父沉声道。
*
曾弋在昏睡中醒过来,感觉船身仍在水中前行。她睁眼一看,殷九凤正靠在船头,双目微阖,半是休息半是戒备。桃舒趴在船尾,仍在酣睡。燕草坐在她身旁,脸色发白,神情焦虑。
“扶我去船头。”她对燕草轻声道。
昨夜用指尖血所绘之符,押上了这通灵之体的血气和她所剩无几的一点灵识。分花符对灵力要求极高,她也一百多年没用,不知情急之下又被带到了何处,须得到船头查看一二方能放心。
殷九凤给她挪了个位置出来。河岸两边山崖陡峭,怪石嶙峋,时有鸟鸣树颠,实实在在是一派春和景明之象。经过一夜惊心动魄的缠斗,再见这般景象,曾弋万分真诚地将满天神佛拜谢了一遍,这才放心地打量对面的殷九凤。
他身上衣袍破了好几道口子,血染了一层又一层,发丝凌乱,嘴唇焦裂,大概人生中最狼狈的样子不过如是。
曾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脖子上的掐痕已经由红变紫,衣襟上洒落着斑斑血迹。最麻烦的是腿,若长期不能动,怕是就得废了。
殷家人……他是殷家的第几代?
“知道厉害了吧?”曾弋指尖转着从燕草身上顺下来的拨浪鼓,假装漫不经心地对殷九凤道。
“对……不起……”少年只是低声道歉,看样子不常说,开口十分生涩艰难。
“……”又来了又来了,曾弋一听这词百爪挠心,像是听了个故事开头,偏偏没人继续。对不起什么?来来来,给你太姥姥说道说道。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殷九凤继续道:“绿珠,对不起,九叔不该不相信你……”
河边山崖上开了几株桃花,花瓣随风飘落在水面上,清水逐花,木船破浪,煞是好看。殷九凤的声音有些暗哑:“当日我若是信你,你就不会被家里人逼得负气出走,为了寻证据孤身犯险,最后……最后身死异乡。”
“其实……”曾弋斟酌着要不要告诉他,他口中那愧对的‘绿珠’早已不在了,沉吟间却见桃舒微跛着从她脚边走过,一声不吭地趴到殷九凤脚边,将头在他染尘的靴子上蹭了蹭。
殷九凤眼角红红,努力摆出长辈的样子,柔声道:“绿珠,你想说什么?”
曾弋咳了两声,正色道:“那小……九叔,绿珠这名字听着怪不习惯的,叫我令君吧,我如今姓曾,曾令君。”
话音未落,船身剧烈颠簸起来。燕草还楞在原处,心中想的是,小姐怎么给自己改名字了呢?还连姓都改了?
摇晃间曾弋一把抓住舱门,一边回手按住燕草。小船在水中极速打转,前方水域上空仿佛腾空而起一片粉色雾瘴,飞旋中看不清是何物。大地剧烈震颤,山石扑簌簌滚落如雨,无数虬枝从岩石间冒出来。
“喀嚓,喀嚓——”远处粉雾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每走一步,小船便重重一晃。
“呵,还以为你不来了,”曾弋将拨浪鼓别在腰间,伸手擦了擦鼻尖,对着迷雾道,“裴,嬷,嬷——”
小船缓缓停下,粉红色的烟瘴逐渐散去,山石间赫然站着个顶花带朵花红柳绿的身影——正是裴嬷嬷。
“给我解药吧,嬷嬷。”
“哦——为何?”
“因为我难受死了。腿不能动真的太痛苦了。你想要什么,我跟你换。”
“……只怕你家长辈不肯。”
“说来听听?”
裴嬷嬷森然一笑,手一挥,一根桃树枝就探到船头,悬在桃舒头顶,“一条毛脸贪吃的蠢货,也配跟我扯上关系,我可见不得这种——”
曾弋伸出二指,轻轻推开那桃枝,笑道:“这您就误会啦!桃舒这名字,跟您可没关系,桃舒桃酥,原是它爱吃的小点心,只因我从前这个……不大清明,故而将她唤作了桃舒。”
燕草目光微凝,伸手摸了摸腰上空空如也的荷包。小姐忘了,爱吃桃酥的不是桃舒,是小姐自己啊。近日连遭横祸,小姐记忆都混乱了,可怜的小姐。
“换一个条件吧,嬷嬷?”曾弋坐在船头看着她。
裴嬷嬷淡淡笑了,语气诱人道:“那不然……换你的神魂?”她转头看向桃舒,“我给你治好腿,再将这四脚兽的神魂换到你身上,你就将你的神魂交给我,如何啊?”
一直安静的殷九凤终于怒道:“放肆!”脸皮涨得通红,眉间一阵怒意。他家教甚严,除了这个词,竟不知还有什么词才能宣泄他的愤怒与屈辱。
“啧啧啧……小仙君息怒啊,我可是在帮你。”裴嬷嬷身下桃枝盘旋成椅,她轻轻往上斜靠,随手点了点,桃舒头顶的桃枝分出杈来,像是要将它包裹入内。
“放屁放屁,一派胡言!”殷九凤一剑砍掉那桃枝,俯身将桃舒抱在怀中,回头对曾弋道:“别跟她说话,冲出去再说。”
“哦?嗬嗬……还冲得出去吗?”裴嬷嬷缓缓站起身,桃树开始抽枝解叶、花瓣纷飞,原本肥胖宽大的裴嬷嬷站立处,转眼出现了一个娇艳明丽的高挑女子,正嘴角含笑地俯瞰着他们。
殷九凤将桃舒放下,执剑站在船头,将曾弋等尽数护于身后。曾弋隔着殷九凤单薄的背影望了望,垂目思索。
反正在这世上,没有谁想见她,她也不想再见什么人。要是烟消云散了,还能还了嗔自由。她如今最怕就是给人添麻烦,活着给人添麻烦,死了也还在给人添麻烦,说起来心里也怪不是滋味。若如此,说不得便是皆大欢喜。
“行,”想罢,她抬头扬声对桃妖道,“我答应你啊!”
“绿珠!!”殷九凤厉声喝道,“妖怪的话不能胡乱答应!!!”
“哈哈哈哈哈……好呀,”桃妖已站起身,款款迈步走来,每一步跟前都漫出旖旎花瓣来,“我们成交……”
她的声音甜腻,尾音在山谷间回响,袅袅娉婷,四下却弥漫着一种腥甜的死气。“来吧,”她向曾弋伸出了手,桃枝缠绕着探向小船,“来吧,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