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46)
裴廷玉惨白着一张脸跌坐在地,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青石板上殷红血迹,说不清是被绿影的寒光还是曾弋的血吓到了。
僧人转头所见,便是这幅场景。
“是,飞鸣的确已醒,”乐妄先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它的主人,还没有准备好。”
五谷堂前诸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窃窃私语还要不要比,有小声感叹速度好快。李元真待要上前察看曾弋伤势,却见曾弋已经推开人群中前来搀扶他的少年,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学兄,刚才这算是第二剑吗?”曾弋重新拾起绿影剑柄,喘口气问道。
李元真被他问得一愣,正要开口,又听他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学兄的三剑我若扛下来了,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请吧,学兄——”
两剑都被这刚入门的学弟给破掉了,若不是怕伤及旁人,他甚至可以算是毫发无伤。李元真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这一年来的废寝忘食昼思夜想所成,难道就这般不堪一击?难怪他迟迟不能勘破“事意”,踏入“名名”境,如今看来,果真是修为不够吗?
他头脑中一阵杂乱,低头看了看手中玄武,一股热血“轰”地涌上脑门——还有第三剑,还有一剑,让我看看第三剑怎么样,看我第三剑——什么控制力道,什么顾惜同门之谊,这下全被抛到了脑后。他运气挥剑,脑中全是凭空比划了一年多的那一招必杀技。
殷幸被曾弋推开两手后,便站在其身后一丈开外。眼见李元真一声不吭,双目逐渐泛红,心头便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及至他挥剑而出,便知不妙,当下大喊一声:“小心——”
这声音在飒飒剑风中支离破碎,随即淹没在周遭一片惊呼里。殷幸踏出两步,想要将曾弋从那泰山罩顶般的剑意中拽出来,却只触到了一点翻飞的衣角。
剑气划破了他的臂缚,手指也被割破了口,血溅在衣袖上。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曾弋已经跃起旋身,如箭般向剑影中央穿去,只留给他一道青色的残影。灰黑色的剑影裹挟着烈风与杀气,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生惧意,不由得后退数步。天地间盘旋着无形的气流,卷得五谷堂前的桂花树叶零落遍地,随后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汇聚流连。
晏彬佺被他哥拽着后退数步,张口结舌道:“玄……玄武真身……”
山顶上的灰衣僧人见状便要飞身掠下,乐妄先生左手轻抬,拦住了他的去路。
“且慢,大师。”他放下手,示意僧人道,“且看。”
李元真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剑。他泛红的眼眶逐渐恢复正常,之前一直被遗忘的呼吸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胸膛——后者此刻正不自觉地上下起伏着。
叶片凝聚而成的玄武在五谷堂上空巍然转身,尚未仰头,便痛苦地抖了抖,随即从肚腹里伸出一道银光,曾弋的身影紧随长剑从中冲出。玄武虚形就此崩裂,叶片四散在空中,片片皆带寒芒。
“退后——”殷幸大吼一声,剑柄挥出,挡开眼前叶片,随即长剑出鞘,叮叮当当一阵响,青石板上便落满了被削得七零八落的桂花叶。
好强的剑意,众人心中不住惊骇,竟能飞叶为刃!待眼前叶片尽皆落地,不由得都将目光投向场中那个半跪在地的青衫小少年。
有几个观战的退避不及,手上身上便带了伤。曾弋身入玄武虚形之中,只怕身上脸上都是伤口——若是伤得深,此刻大家看到的恐怕得是个血人了。
“咦,”晏彬佺晃了晃被割伤的手指,意外道:“他居然……没受伤?”
出乎所有人预料,场中少年青衫依旧,只被割破了几道裂口,露出白色里衫,额前发丝凌乱,被剑气削断的长发脱开了头绳的羁绊,此刻正贴在他汗湿的额头上。
曾弋半跪场中,一手撑着绿影,一边抬头对李元真笑道:“三剑……元真学兄……之前所说,可还算数?” 她气息未定,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忍痛之意。
李元真出神地望着长剑,闻言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围观诸人看了一出精彩大戏,一时不知要不要上前来扶。晏彬佺一行跟在李元真身后,路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了曾弋两眼。
殷幸心头不知什么感觉,照理说,他该为曾弋赢了感到欣喜激动,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也不担心被他父亲揪着怪他没照顾好“表弟”。
可当他朝场中人迈过去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却在庆幸之外,隐隐有些愤怒,还有种空洞但是茫然的后怕,就像刚才命悬一线的人是他一样。
这小子太肆意妄为了——他在走近那个青衫身影的时候想——早晚要出大篓子。
有人在他前面对曾弋伸出了手。他抬眼一看,是刚才差点被绿影所伤的裴廷玉。
“令君兄,多谢你刚才舍命相救,”裴廷玉一边躬身去扶曾弋,一边歉疚道,“是我修为不够,害你受了伤……我先送你回寝舍吧。”
曾弋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力气说话。她轻轻推开裴廷玉的手,转身朝向殷幸:“不要客气……表哥送我就好……”
殷幸赶紧一步上前,将曾弋搀扶起来。曾弋又道:“裴公子,是我学艺不精……差点伤到你,还让你受了惊吓,对不起了……咳咳咳……”
话音被淹没在咳嗽声中,曾弋捂住嘴,像是在忍耐。裴廷玉忙道:“不不不,没关系……令君兄,你先回房疗伤要紧,我……我有从家里带的药,我给你送来!”
太阳斜斜挂在山巅,红光铺上了青石板,血迹已经变作暗红。
殷幸扶着曾弋回房的时候还在一路念叨:“说了我背你你还不干,要我背早就到了……青桐这小子死哪儿去了?怎么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人?……”
曾弋在椅子上坐下,尚在喘息,又听殷幸道:“要不我还是扶你去床上躺着吧?你看你这样……药在哪儿,我给你搽点……”
“表哥,”曾弋喘着气打断他,“殷幸,我没事,死不了……你现在出门去,把门关上,回自己房间,给自己……上点药,行不?”
殷幸正打算翻箱倒柜找药膏,闻言并不停手,只在嘴上应着:“要是把你一个人扔这儿,家里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曾弋深吸一口气,站支撑着起身走到房门口,摆出送客的样子对殷幸道:“哥——我请你,回,房,间……我想睡会儿,累得很。”
殷幸见他苍白的脸上一脸坚决,再瞧他身上也并没有血迹,看起来果真是累极脱力了,只好依他所言,三步两回头地迈出房门。
房门在他身后合上,“咔哒”声响——甚至还落了门闩。
门内曾弋靠在门扇上,听殷幸脚步声渐远,喉中一阵剧烈咳嗽再也忍不住,一口腥甜鲜血“哇”地吐出来。她摇晃着朝前走了几步,终于体力不支,扑向冰凉的地面。
下回得提醒青桐,门口也要铺毯子——这是曾弋失去意识前唯一的念头。
符咒药水的作用在太阳落山之际消失无踪,那个周身无碍的青衫少年便在落日的那一霎不见了。血迹一层层浸出青衫,伤口牵扯着坠入意识深海的人,冷汗湿透她额前断发,疼痛也无法令她从虚弱中起身。
她在虚脱里越飘越远。青桐带着阿黛赶到的时候,曾弋对门外低声呼唤已毫无反应。等她悠悠醒转来,便觉得浑身上下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一只手正在给她背上伤口上药。涂了药的地方先有一丝清凉,随即便是一阵麻痒火辣。
“嘶——”曾弋忍不住呼痛。
温柔的手没有停,手的主人却发出不怎么温柔的声音来:“身上二十七道,手臂手腕五道,青桐,你说怎么算?”
青桐站在屏风外侧,没敢开口。
“好好的殿下交给你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三十二道伤口,有一道深一点,我和你都不用活了……你自己说该怎么罚吧。”阿黛手下温柔似水,口中却言辞凌厉,听那语气恨不得能亲手给青桐三十二刀。
“阿黛……”曾弋哑声开口,“是我让他回来接你的,不关他事儿……嘶——”
阿黛手上的温柔突然消失了,只道:“疼啊?还知道疼呢?”
曾弋俯身侧头靠在枕头上,透过屏风缝隙,正能看见垂头站在外间的青桐身影。那身影从头到脚都写着“灰头土脸”四个字,正如她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