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136)
他们,不怪她招来了祸害么?
战况紧急,容不得她细想。三步两步间,她已穿过垮塌的街巷民居,站在了鬼大将与极乐缠斗不休的废墟瓦砾边。
她将大鼓往瓦砾上一放,盘腿坐下来。
“嘭——”
四周刀剑相交之声有片刻凝滞,转眼就听几声痛呼,随后刀枪剑戟锵锵啷啷,又热烈地响了起来。有人道:“姑娘,你做啥?这些鬼东西听不见的!”
这一下倒是扰乱了友军的视听,教他们分了心。
“对不住对不住!”她赶紧道。
大约是力道还不够?
“我又要敲啦!”曾弋大喊一声,屏息凝神,拿着鼓槌用力朝鼓面敲去。
“嘭——啪——”这回那高居马上的鬼大将终于转头看了过来——他听得见!
曾弋精神一振,待要再敲,就见手中鼓槌因为适才用力过猛,早已断作两截。当下只好扔了鼓槌,摊开两手,往鼓面拍去。
她心中一横,奏起了《安息》。
掌心击打在鼓面上,乐妄先生在沙海幻境中安坐的模样,如电光火石般倏然浮现在她眼前。
《山河破阵曲》本是一套组曲,以《破阵》开篇,随后便是《驱邪》《破障》《埋骨》,最后一支便是《安息》。
组曲至此,好似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终于九死一生战胜对手后,对亡魂给予安息抚慰之意。
曾弋被鼓声所感,恍惚间掠过了往日种种,一时百感交集,只觉身心俱疲,然而身后激烈的兵戈交错声,夹杂着几声痛呼,不断提醒着她:还没结束。
鼓声如沉沉闷雷,鬼大将的动作慢了下来,随后左右打量了下四周,像是初来此地一般茫然。极乐收了羽翼,警惕地注视着他。
“呜——”只听他发出一声短促啸叫,所有鬼兵如同被施了法术般,全都定在原处。黄沙城中的勇士们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只听一片丁零当啷的响声,鬼兵们全都被敲散了架。
曾弋有些不忍地扫了一眼支棱着的骨架,就见鬼大将策动□□鬼马,似乎想要朝她走来,口中再次发出了一声啸叫。
“你在……哭吗?”曾弋耳中响起了个沉闷迟缓的声音,她倏地坐直了身子。
这是……那声短促啸叫的意思?她望向鬼大将,手中迟疑片刻。鬼大将又一次发出了啸叫之声。
是了,她突然听懂了鬼大将的意思。
“我为何在此处?是你召唤我出来的吗?”他问。
“不是。”曾弋答道。
“这是什么曲子?”他问。
“《安息》。”曾弋答道。
鬼大将放下了手中长剑。极乐飞过来,落在曾弋肩头。
“晚了。”鬼大将骑在马上,遥遥望向幽咽塔的方向,“晚了,塔下已不属于我们。我们已无处安息。”
他又一次发出了啸叫声,这声音曾弋她们听过,那是骨架重组的声响。只是这一次与上一次相比,并无恨戾之气,更多是萧索与悲壮。
只听“喀喇喀喇”声四下响起,被敲碎的骨架们重新聚合,如同移形换影般,转眼就整齐地列队站在他身后。若是细看,还能发现骨架中夹着瓦砾地残渣,盔甲上还覆着草灰。
“奶奶的,还来!”身后不知是谁呸了一声,手中大环刀发出一阵声响。
鬼大将将手中长剑往空中一举,静默不语,像是在感受久违的日影和风。片刻后,长剑映着烈日灼灼光芒,被遥指向城门的方向。
仿佛无声的号令,他纵马一跃,转眼就消失在小巷尽头。鬼兵们依旧如潮水般,转眼就退了个一干二净,街巷中顷刻间只剩下残垣断壁与瓦砾堆,再没有丝毫黑甲的影踪。
“结……结束啦?”望着鬼兵们远去的身影,有人不可置信地问了句,“真结束啦?”
曾弋擦了擦额角的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厌神呢?那个人呢?他肯善罢甘休?
不对。
幽咽塔的铃声顺风传来,身后的人们早已开始斗趣,相互讲着刚才与鬼兵作战的惊险场景。他们扶着受伤的同伴,三三两两往东而去——恨不能立刻站在家人跟前,接受他们对英雄的仰视与钦慕。
铃声化作梵音,激烈地唱诵起来。曾弋突然明白过来:“不好!塔下还有!”
“李大满——”她大喊一声,“快去塔下,让他们全都离开幽咽塔!快!让他们到城中来!”
红羽大鸟扑翅而起,如同一道烈焰划破苍穹。曾弋随即疾行而去,像一道青色的影子——身侧是丝毫未变的极乐。
快一点。曾弋心头只有这三个字。
这一次我一定赶得及。
鹿皮靴踏碎了院墙,屋檐上滑下了碎瓦。她在屋脊与屋脊之间狂奔——那是她不能御剑后,跑得最快的一次。
幽咽塔的铜铃无风而响,哗哗声已乱了梵音的调子,像是强敌进犯又束手无策,只能在屋檐下叮当乱响。
塔下的人们被这铃声惊动,不由得抬头打量。
“阿妈,那是什么?”
张屠夫家的幼子,因为太矮的关系,只能看到石台上塔座的木梁。他阿妈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随口道:“瑞兽啊。”
“不是,那里,阿妈,那里有条龙哩!”小孩子细声细气地坚持。
“哪里有龙,不是……啊,不好!”她陡然惊呼起来,“塔裂了!!”
众人闻声看过来,果然便见木塔的基座已四下开裂,如指爪般的裂隙正在这座历经风沙仍嵬然不动的塔下蔓延。
铜铃声轰然鸣响,吵杂如警铃。恰在此时,一只火焰般的大鸟凌空而至,落地后化作人形。
“大满哥?!”丹珍护着婆婆与周小江,在人群中望见了那化作人形的李大满。
李大满来不及应,只顾连声道:“回城中!鬼兵已退!塔下危险,速回城中!”
众人闻言,立时抱的抱、拖的拖,在混乱的铃声中往城中奔去。
一切不过转瞬间。大道上的勇士们还沉浸在胜利的愉悦中,突见塔下众人向他们跑来,以为他们是自发来迎接凯旋,还有人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
不料一道青色身影忽地从他们头顶掠过,身侧鸟儿则快如疾风。
“怎么……回事?”
大地突地发出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震得所有人发懵。朝他们跑来的人群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般。
“不对,怎么还地动?”这头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见状当下朝人群飞奔过去。
大地颤抖起来,百余年不曾晃动的幽咽塔,在这震颤中剧烈晃动。铜铃声已经简直算不得铜铃声了,只是一阵杂乱的哀叫,除了叫人心慌,再没有丝毫用处。
黄沙城地底发出了喀喇喇的巨响,曾弋脚尖触及沙土,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号哭,小孩儿和女人的哭叫声,让她好像突然回到了天祝城外的战场。
天黑了。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此刻如同被一只大手覆住了一般,周遭皆是暗淡无光。人们不顾一切地朝前奔跑,幽咽塔前乱作一片。
天崩地裂般的轰响连绵而至,大地颤动不已。
这一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好像在地下沉睡了许久的东西,终于攒足了力气,终于破土而出。
“轰——”
伫立黄沙城中,历经数百年风雨仍嵬然不动的幽咽塔,在凌乱刺耳的铜铃声中轰然倒地。
好像这还不够一般,大地被撕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有几道在奔逃的人群脚下毫无预兆地打开,像是一张张血盆大口,将那不幸的猎物随口吞下。
而一道最为巨大的裂口,则在幽咽塔身下铺开,霎时只听见惨叫与惊呼声不绝于耳。
仿佛对眼前惨剧感到满足,那只覆在黄沙城上的大手缓缓挪开了。
天空一点一点,在漫布的尘土中,重新亮了起来。
人群在尘土中彼此搀扶,被大地吞噬了亲朋的人们擦干泪水,茫然地站起身——幽咽塔倒在大地上,铜铃碎裂满地。塔下一道突然裂开的深渊,如同天堑般,将人群所在的地方与幽咽塔原本所在之地一分为二。
狭窄的深渊上,横着一道佛塔。塔尖搭在人群这一端,塔底则在另一端。中间便是阴风阵阵、深不见底的深渊。
塔身上趴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人。人们七手八脚将幸存者们拉下塔尖,这才听见了一阵女人尖细的哭声:“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