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124)
曾弋早已不知将手中馒头丢在了何处。此刻她双手握紧齐燕来的长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指间鲜血顷刻渗出来,第一滴血落在了她的鞋面上,滚烫灼人。
“好,好,来得好——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曾弋笑了笑,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来,杀了我,趁现在,趁我还记得阿黛的样子……杀了我,我会感激你的。”
她双眸中的灰霾渐渐淡了去,眼前人影像是风吹浮尘般逐渐显现。来人身材瘦削,衣物早在风沙中褪了色,灰扑扑的辨不出本来面目。他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一张脸上写满了沧桑与孤独。
“……”他恨恨地望着眼前还活着的人,握剑的手却不再颤动,任由曾弋向前拉拽剑尖,丝毫不肯松动。
“阿黛,云晴……”曾弋口中念着这两个名字,“原来你叫云晴,云晴燕来……起得好啊。”她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眼前晃动的人影,那站着的分明不是齐燕来,而是朝她微微笑着的阿黛。
她也笑起来,双手用力握住剑尖,脖颈朝它最锐利的剑锋扑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耳边响起了极乐的声音——“你想看到我吗?”
我想,我想看到你,我也想看到花枝绽放、我也想知道丹珍和周小江长什么模样、我也想跟申婆婆学做饺子啊……可是极乐,过去它太重太重,我背不动了。
噩梦辗转,那个双眼明亮的她被留在了鹧鸪岭下。她忘不了阿黛浑身是血的样子,也忘不了父母被割下的头颅。
她可以不恨这世间,但她也不能爱这世间了。
剑锋的冰凉气息已触到了她柔软的脖颈,再进一寸便会要了她的命。齐燕来大叫一声,从曾弋手中狠命抽出长剑,近似疯狂地翻上院墙,夺路而逃,转眼就消失在碧空下。
曾弋双手被长剑划破,温热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不顾这血污满身的狼狈,将脸埋进鲜血淋漓的双掌之间,双腿一软,蹲坐在地。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口鼻中一阵血腥之气,熏得她有些作呕,她在这突如其来的解脱与愿望落空的失落间摇晃不止,空虚盘旋着卷上来,淹没了她的意识。
她一头栽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的双眼重新覆上了白纱,眼前照旧是人影晃动,看不清面容——好像清晰的那一刻只是梦境,而她所看到的齐燕来,也只是个虚构的幻想。
然而掌心的灼痛和厚实的纱布提醒她,早晨发生的不是梦境。
隔壁打得热火朝天的丹珍和周小江被齐燕来的大叫声惊动,越墙而过时就看见来廊下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曾弋。
“阿弋姐,你可吓死我了……”周小江坐在炕边的矮凳上,“下回遇到坏人,你直接喊啊,我和丹珍都能听见的!”
申婆婆也来了。她坐在炕沿上,一手轻轻拍着曾弋的手背,“你这丫头,闷声不吭的,近来天冷,从城西过来的人不少,可不能粗心大意了。”
她又回头对着窗边的人影道:“你这做兄弟的,也不要成天往外头跑,这天寒地冻的,外头能有什么活计做?不如就在家中待着,先把你阿姐照顾好,等开了春再出门不迟。”
曾弋:“……”
极乐闷闷地“唔”了声,算是回答。曾弋知道他心中定然有些不舒服,只是此刻碍于众人都在,不好发作而已。
果然,待隔壁三人回了家,极乐方才靠近她。
“来的是谁?”
“齐燕来……他说,阿黛是她姐姐。”
“你的手是怎么弄的?”
“我……”曾弋不想对极乐说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手伸出来吧,”极乐没再逼问她,柔声道,“手伸出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曾弋忐忑地摊开两手,放在棉被上。她感觉眼前一阵影子晃动,极乐的气息靠近她鼻端,随后又缓缓离去。
他往她手中放了什么?
曾弋将手抬了抬,又轻轻握了握,并没觉察到那东西的外形,手中亦轻飘飘恍若无物。
“是……什么?”她侧过头,问极乐。
极乐再度靠过来,拉起她的右手,带着她的指尖抚过左手手心——一阵温暖柔和的触感传来。
那是一片柔软的羽毛。
“殿下,你现在想要什么?”极乐的声音擦过她耳际,清澈如山泉。
“我,我……没想好。”曾弋右手食指和中指轻抚过左手心中的绒羽,指尖绒毛般温柔的触感突然变了,柔和的绒羽长出了棱角,温暖化作冰凉。
“殿下,这是我身上最柔弱也最坚韧的羽毛,”极乐道,“现在我将它送给你,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守护你,好不好?”
“极乐,”曾弋道,“你看,我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你真要将它送我么?”
“你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罢,在我心中都是你,一点儿也不会改变。”
“是吗……可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这样岂不是暴殄天物?”
“不。在你手中,是它无上的荣光。”
-
寒冬随着春风日近,缓缓退向北边更北边而去。
曾弋的眼睛在日复一日的药贴中渐渐寻回了一点回春的端倪。她已经依稀能看清院墙上何处缺了一截,辨得出花枝上花开几朵,也能摸索着帮申婆婆整理沙葱了。
人脸还是模糊难辨,但约略的轮廓,她也基本能看清了。
齐燕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曾弋心中清楚,既然那一剑他没有刺下去,那他也就再也没法刺下去了。
掌中伤口已愈合,只留下两道淡淡疤痕。曾弋以指尖触摸时,几乎都找不到了。这次遇袭看起来似乎帮她击碎了那层无形的外壳,让她重新回到了有声响有气味的天地间。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但是只有她自己清楚,齐燕来的出现不过是一次提醒——你命该绝,藏在壳中不问世事,也是枉然。
那至少让她看一眼周遭人与花吧。
只是她很快发现,极乐与李大满出门得更勤了些,有一天李大满甚至带了伤。曾弋那时已经睡下了,就听见小院中一阵扑翅声响,紧接着便听到李大满的闷哼声。
“不行了,我不行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后半段便听不清了。等曾弋摸索着将药箱拿出去,极乐赶紧一把搀住了她。
“哎哟……”李大满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他倒地后还不忘了嘟囔,“能不能不要这么突然放手……”
次日一早,负伤的李大满依然跟着极乐出了门。曾弋从未过问二人在外做些什么,极乐不愿说的事情,她向来不愿问——不止是极乐,对其他人亦是如此。对她而言,不勉强是对别人最起码的尊重。
春天在黄沙城中缓缓降临。酒香与花香混在一处,顺着院墙飘过来。
曾弋甚至在枝头听到了欢快的鸟鸣声——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鸟。
沙漠中甚至会听到春雷声,曾弋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下雨的滋味,所以一听这雷声还很有几分期待。
然而待她细听之下,突然发现哪里有些不对。
这雷声分明不像是来自天空,倒像是来自地下。她警觉地坐直了身子,一手握住了袖袋中的那片绒羽——
极乐教过她用法。必要的时候,那就是她的防身之物。
然而雷声过境,大地一片安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倒是隔壁传来了丹珍一声暴喝:“周小江!你脑子有病吧!咱们家是什么地方,你这样玩?”
曾弋很快闻到了一阵干草烧焦的气味,那气味顺着风飘过来,夹在酒糟的味道中,闻着令人头晕目眩,十分难受。
“这是红柳枝啊!没错啊!”院墙那边传来周小江慌不迭辩白的声音,混在一下一下的枝条敲打声中。
“浇水浇水!快点……没错你个头!”丹珍少有如此暴怒的时刻,“那是什么?是酒啊!你在酒缸边上点火,不要命了是不是?”
曾弋打湿布巾,遮住了自己口鼻。红柳枝燃起来不是这个味道,这味道中分明有符纸燃烧的气味。
果然,很快便听见了周小江的声音:“红柳枝不是不容易燃的吗?”
丹珍吼道:“你仔细看看,燃的是红柳枝吗,分明是你不知从哪儿裹回来的沙草!”
原来是沙草,曾弋闻言心头一松,还是太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