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122)
那是杀意。她太熟悉了。
自鹧鸪山下视物不清之后起,这是曾弋第一次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她焦急地探手伸向眼前朦胧的轻纱,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
极乐在她耳边道:“有沙尘,伤眼睛。”
“极乐,”她伸手摸着极乐的脸,“你没事吧?”
“唔。”极乐仿佛被定在了原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曾弋收回手,松了口气。风声淡去了,杀意在极乐到来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手指尖在掌中擦了擦,指尖细腻的触感,像是那个插着花枝的瓷瓶。
“你刚刚……是想看到我吗?”极乐坐在她身边,过了半晌才开口问她。
曾弋还在揉搓着指尖,“呃,嗯,是啊,看不到你,我有点担心。”
“那你想看到我吗?”
“噫?”
“你想看到我吗?”极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少有的期待,“殿下,如果可以看到我,你愿意……去治一下眼睛吗?”
曾弋沉默了。
“治好了眼睛,你就能随时随地看到我——长大以后的我,”极乐舔了舔嘴角,“你可以能亲眼看到那枝花开起来的模样,你还能看见丹珍和小江,还有申婆婆……说不定,你还可以跟着申婆婆学做羊肉饺……”
曾弋的掌心里闪过一丝痉挛般的刺痛。
微风拂过,佛塔上的铃声变得悠扬徐缓起来。在这一片安宁如呓语的铃声中,曾弋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去治眼睛。”她说。
就在这茫茫黄沙中,就做一个普通人。就看看你。
过了半晌,丹珍和周小江才一前一后从佛塔后的一排小房子里钻出来。一路走,两人还一路在那儿争。
“他人不在,又不是说逃了,怎么你老把他想得这么不堪?”周小江踢着石子走出来。
丹珍道:“你也不要因为他是个和尚,就觉得他说的什么都对。”
“我有脑子,能判断的,好不好?”
“能判断?那你得看别人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啊!”
“你今天非要跟我杠是吧?”周小江叉腰哼了声,“那咱们就说说看!这排寮舍是不是他四处化缘修起来的?初入城中没有落脚地地人,是不是都是他收留的?那些病重的人,是不是他送到逢春堂去的?药钱是不是他付的?”
“是又怎么样?那坚持留下了断台的人是不是他?当初城里人合力要将城西诸人驱逐的时候,是不是他跳出来阻拦的?如今了断台犹如恶瘤,在这城中割不去又好不了,这不怪他,又怪谁?”
“行行行!你有本事,你本事最大了,那你把了断台清理干净啊!”周小江气鼓鼓地走近了马车,看到了极乐。
“是极乐啊,”他一屁股坐上板车,声音因为正在气头上,显得分外僵硬,“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极乐道:“我正好在近处办事。”
丹珍朝极乐点点头,一边坐上来吆喝着赶马,一边道:“我只是觉得,好心也会坏事,空口只会误人。我急呢,是因为我怕你跟他学。你只要别跟他一样,不就没事了?”
“我又不出家,怕什么?”周小江嘟囔道,“再说我一没钱给人治病,二没威望让人听话,好坏都做不到,你就别瞎操心了!”
大和尚坚持留下了断台,这玩意儿流毒甚广,危害不能说不大。任他周小江嘴皮子再利索,在这一点上也是无可辩驳。了断台的混乱与残忍是活生生且有目共睹的,是以不管他曾经做了多少善举,单就这一点,就足以将之前一切抹杀。适才经过时周小江看得分明,那台上被拖拽挣扎的,不过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说起来他也不是很懂和尚的想法,既然都知道是恶名昭著的罪人,何不干脆将他们赶尽杀绝呢?把这城中的坏人都清理干净,不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吗?
他只记得大和尚当时对他的疑问并没直回应,而是带他上了佛塔顶——这是一座空塔,里头早就没了佛骨舍利的踪影,反而搭了个清扫用的木制台阶——和尚让他从塔顶俯瞰这座黄沙城。
“看出什么了吗?”他问周小江。
黄沙城在佛塔下延展开来,一片废墟兀立于深蓝苍穹之下,伴着日光下金灿灿的沙丘,更添颓败暗淡之气。然而在这片荒芜之地上,在那黄沙城的中间,倔强地长出了些微绿意,屋顶上晾着新旧不一的被单,在风中飘荡。再远一点,靠近那道颓圮却屹立不倒的城墙附近,再无绿树与被单,只有点点晃动的寒光。
“与你第一次上塔顶时所见,有什么分别?”和尚耐心地问周小江。
周小江看了半晌,“好像树变得比从前多了?”
和尚摸了摸他的头,他不记得自己父亲的模样,和尚自然也不可能做他的父亲,但那一刻,他想,若是父亲还在世,多半也是如此。
“城西那一片在缩小吗?”他问。
“对,”大和尚随他一起望向远方,“想要重新开始的人,正在重新开始。”
周小江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和尚。
和尚看着正值壮年,声音却有些苍老。他对周小江说:“你还小,现在还不明白。每个人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但有的人半途走岔了。这世上没有哪条路是完全平坦没有波折的,所以走岔了也不要怕,只要能回到正路上来就行。”
黄沙鬼城便如一片混沌太虚,阴阳善恶在此取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周小江站在塔顶,望着如画卷般铺开的黄沙城,塔下光秃秃的大道一直延伸进鳞次栉比的民居。
“你是来此地引路的吗?”他问和尚。
和尚笑了,他道:“不,路在各人心里。我是来此地,是要等人。”
“等什么人?”
“能引路的人。”
“你不是说,路在各人心里?”
“对,只是好些人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
太阳渐渐坠向沙丘,天边现出了橘红的晚霞。
昏鸦在杂草间乱飞,寮舍的一道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一道身影摇晃着走向夕阳中的佛塔。
在日月交替期间、在那片朦胧昏黄的光景里,一道光斜斜地投向佛塔。
摇晃的身影伸手向那道光伸去,像是推开了一扇门——若是有人在此,一定会惊叹一声——他推开了佛塔的塔身。
佛塔整个向侧方挪了数寸,留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罅隙。这人一手扶着塔身,一步步地走向那一片漆黑的罅隙之中。
他的身影瘦削而修长,大约是数日滴米未进,走得急了便又些体力不支的踉跄之感。双目渐渐适应黑暗,他眼前出现了一条狭长的甬道,微光穿透佛塔的窗棂投下来,像是一格格引领他前行的路标。
“大师——”他发出微弱的呼唤声,朝甬道尽头的身影拜了下去,“我见过故人了,请大师收我为徒罢。”
甬道尽头是个盘腿而坐的僧人。若是周小江在此,定然会扑上去抱着他大叫一声“和尚”,但若是光线足够清楚,他就会惊恐地发现,在他眼中正值壮年的大和尚,此刻已是垂垂老矣的模样,只有一双眼,还残存着往昔的光亮。
和尚身后一片漆黑,像是一团黑雾缭绕。他开了口,声音比平日苍老了许多倍。
“你在何处得见?”
“寮舍中,隔窗而见。”
“故人可曾见你?”
“故人已盲,不曾见我。”
“你心中作何念?”
“心中……无波澜。”
“当真?”
“我……”跪在僧人身前的男子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大师,燕来仍有杀心。”正是齐燕来。
“是了,”僧人道,“但不止是你。她实在不该现身于此,只是若非如此,你亦难求解脱……时也?命也?”
齐燕来跪坐在地,并未出声。
“……乐妄啊,”僧人长叹一声,“你能护得了她一时,可护得了她一世?”
他默然片刻,对齐燕来道:“尘缘未了,执念未消,贫僧就算将你收入门下,你也终归难得解脱,何不返归红尘,从心所欲而后快?”
齐燕来吃惊地抬起头。净空大师身后的黑壁仿佛会动一般,在这刹那间又变幻了模样。齐燕来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一定是大师这句话带给他的震动太大,让他昏了头,看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