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119)
大满姓李,这院子据说是他跟人打赌赢来的——曾弋听着李大满说话,实在无法将这个讲话满口“那是”“呵呵”之类应承之词的人,跟个喋血三尺取人颈上人头的彪悍形象联系在一起。
李大满很少提这座城池中的事,有那么几次刚开了个头,不知怎么就又咽了回去,没了下文。从他支支吾吾的只言片语里,曾弋大概猜到了,这座沙漠边缘的城池,大概是个三不管地带。而城中居民,极可能也都不是普通人。
“只要不出门,就不碍事。”李大满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仿佛城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出去就要被叼走一般。
小院左边是个银匠铺,住着银匠一家,除了笃笃笃的敲击声,这家人几乎什么声响都没有。小院右边则是时常闹得鸡飞狗跳的丹珍与周小江,他们口中的“婆婆”姓申,年纪不大,身子骨十分硬朗,每逢初一十五便会去佛塔下上香——她倒是觉得城中挺安全。
“灵得很呢!”申婆婆有时过来串门,也会跟曾弋拉家常——所谓的“拉家常”,通常申婆婆说,曾弋听。她语速飞快,声音又洪亮,时常能将曾弋从往昔的寂静中唤醒。
曾弋依旧窝在自己的小壳里,婆婆说十句,她约莫能回上一句。申婆婆倒不以为意,家里两个成日争战的混世魔王,让她耳根难得清静一回。如今来了个沉默的听众,她终于找到了从前的故事一吐为快。
倾诉啊,这是女人最好的减压方式——哪怕上了六十岁,也是如此。
据她说,她们家这酒原叫扬花泪,原本是啸剑关下声名远扬的好酒。南来北往的道人侠士、官家商贾,送别亲朋好友自然都要饮上一场,难□□些离人泪,扬花泪便因此得名。自打申婆婆带着家传的酿酒方子来了这鬼城中,扬花泪便失了往日辉煌,一直乏人问津,直到她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去佛塔拜了一拜,才峰回路转般有了转机——只是这酒也换了个名字,不再叫伤离别的“扬花泪”,改叫了粗犷豪迈的“醉狂沙”。
曾弋并没有问她好端端的为何要从啸剑关来这莽莽黄沙中,也并无心打听那两个少年与她的关系。她只是一个默默的听众,恰到好处地承接了申婆婆无处安放的往日时光。
然而她只字不予置评。
人如镜花留影,声如流水过耳,不交心便不会有割不断的交情。没有割不断的交情,自然就不会有舍不了的羁绊。
浮萍般相聚,流云般离散,人就该这样罢。
现在她深信这一点了。
这一日,申婆婆闲聊毕,大概觉得总是自己在讲也不对,于是关心起了曾弋的眼睛。
她问:“曾姑娘,你的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曾弋“唔”了一声,并不细说。
申婆婆道:“那可怎么好?洗衣做饭,样样都摸索着来,不容易吧?”
曾弋摇了摇头:“不是我做的。”
申婆婆道:“不是你?那都是……大满?哟,这孩子,看不出来是个体贴人儿啊!你福气好,跟大满这样的,不吃亏……”
曾弋听到远处的脚步声顿了顿。她道:“不是的,婆婆,不是你想的那样。”
申婆婆挥挥手道:“不是那样,能是哪样?街坊邻居当初说大满家来了个姑娘,蒙着眼睛也看得出长得跟天仙一样,都说是大满福气好!他们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里懂得料理一个家的辛苦……依我看,还是你福气好!”
曾弋道:“是我福气好,只是这福气跟大满没关系。我不是谁的媳妇儿,只是暂住在这里一些时日……”
媳妇儿?曾弋心中自嘲一笑,这真是个新鲜词,这辈子都没在她脑子里出现过。若是她登了天祝国的国主之位,有朝一日也会成亲、会有个夫君吧?
夫君——若有夫君,会是什么样的呢?
申婆婆道:“不是大满?那……”
曾弋听见脚步声一下下地走近——极乐的脚步声很特别,现在她就算完全看不见,也能凭着着轻捷有力的步伐将他辨认出来。
只是这一回他的脚步好像比平时更用力一些,一下下踏在夯实的灰土上,像是要踩出一阵烟尘来。
他近来时常与李大满一起外出,像是在找什么人。这晚李大满在树下说漏了嘴,曾弋就听见了几个字。
“你明知道时日无多,还……”
后面的话曾弋就听不见了。不知是李大满被捂住了嘴,还是他自觉闭上了嘴巴。
“你就在树上待着吧!”曾弋听见极乐最后说了句。
第二天周小江捧着一大碗申婆婆做的沙葱羊肉饺过来,曾弋就听见他在院中高声叫喊:“嗬!好家伙!这羽毛得是多大的鸟?”
李大满从他手头接过饺子没吭声,周小江大约是将羽毛捡在了手中,“满哥!满哥!昨晚你家院子里来过这么大一只鸟,你都没察觉?”
“怎么?”李大满这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一般,瓮声瓮气的。
周小江道:“雁过拔毛嘛,你看这羽毛,跟你这袍子颜色多搭,就该多拔几根下来,回头做柄鹅毛——啊不,彩羽大扇,拿在手上不知道多威风……”
李大满“嘶”地抽了口气,“你还真不客气啊。”
周小江道:“我没要它的命,也没将它关起来,只是拔几根毛,已经很客气啦!”
李大满不知怎的有点上火,平日里的温和一时间不见了:“把羽毛还给我!”
周小江有些懵:“啊?”
李大满道:“我院子里的,我高兴给就给,不高兴给就不给。”
周小江像是把什么东西重重拍到了李大满手里,“哼!给你给你!亏我还叫你满哥,这么小气!”
他话音一落,曾弋就听得噔噔噔一阵响,一道身影转眼又飘向了院门外。
极乐突然开了口:“这又不是你给他的,不作数。”
李大满道:“那也不行,我还没送过给人呢。”
极乐没再开口,曾弋也被碗中羊肉饺子的鲜味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一心感叹申婆婆的手艺,并不知道此刻有一道堪称温柔的目光正注视着她,像是注视着世上罕有的珍宝。
李大满端着饺子默默地坐到了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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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灿烂的艳阳天,极乐一早就带着李大满出门去了。周小江跳墙过来的时候,院中只有曾弋一个人,正在树下晒太阳。
“阿弋姐,满哥让我过来照看你——”夺羽之仇已经被周小江转眼忘掉了九霄云外,“天天待这院子里多闷得慌,正好丹珍要去送酒,我们搭他的车出去走走吧!”
曾弋想了想,正好可以问问这城中到底是什么情况,于是点点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周小江扶着换了男装的曾弋上了丹珍送酒的马车——周小江一直对丹珍做主选了马而非骆驼略有微词,“选了马就只能在这破城里头晃,连就在城边上的沙漠里头都去不了!”
“哈!”丹珍稳稳地赶着马车穿过狭窄的巷道,“就你?也想去沙漠?就你说的这小破城也能三两下把你绕晕你信不信?曾姑娘,你都不知道,这小子不认路的!”
曾弋默然坐在车架后,背上是一捆被稻草扎得稳稳当当的酒坛——不是她不想附和着笑两声——不认路这毛病,她实在是太过感同身受了。她还记得一开始在沥日山也会走丢,经常一不小心就走岔了道,好几次明明是要去寝舍,却不知不觉穿到了静室旁。
殷幸那个时候就说她是“睁眼瞎”。曾弋坐在冬日萧瑟的阳光里,背靠着厚实的稻草,想起殷幸当胸刺来那一剑——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是睁眼瞎,看不清许多事。
怎么就没死成呢?后来她也在胸口摸了摸,连伤疤也没找到。
胸口的伤疤去了哪里呢?她的手指蜷曲起来,她记得那彻骨的凉意,与殷幸眼中的恨意一样冰凉——他当日明明刺中了的。
周小江坐在板车后优哉游哉哼起了歌,不知是哪里来的小调。日头光影在这一摇一晃的曲调间,将她唤回了神。
“这曲子听着……不像是中州的?”曾弋听了半晌,开口问道。
周小江停下口中小曲:“这是离丰人的牧歌,好听吧?我还会很多,要不要听?”
丹珍口中不停道着“劳驾”“借过”,居然还有空插话。“哼哼调子就行了啊,你注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