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105)
赤潮翻卷着合拢来,转眼就如水入黄沙踪迹全无。凶险诡异的水池,仿佛是个突然消失的幻相,只留下坑洼不平的乱石与崎岖干涸的水槽。
残台不见了,无咎鼎不见了,曾弋也不见了。
“哈哈哈——”裴再思的笑声响彻天际,随即渐行渐远。风岐也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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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弋在一片冰冷又灼热的水下睁开了眼,娑婆剑还紧攥在手中。
人一旦体验极端的冷,或是极端的热,往往就会无法分清二者的差别——因为它们将会招致同样的痛楚。
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条漫长得似无止境的甬道。左右两侧是奇形怪状的窟窿,巨大的水流声在她耳边轰鸣,水珠亮得发光,两侧的冰窟窿透出碧玉般透亮的色泽。
“了嗔?”她朝前踏了一步,“大师?”
没有回音。
她继续朝前走,脚下的甬道投下层层黑影,每一步都拖拽向前。
这片黑影太大了,大得不像是她一个人可以投下的。她攥紧了手中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察看两侧透着妖异光芒的洞窟。
冰水透亮,绿光盈盈,她循着前方的亮光走去,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身下的黑影,在她没有举步的时候,也在飘动向前。
她停在原地,倏然提气,沿着冰窟边缘飞跃而起。这一下,她终于看清了那片阴影。
那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他们站在水底下,头靠着甬道,睁着无神的眼望着她。无数声音在她耳边交织,嘈嘈切切,诉说着过往的悲欢离合,喜乐忧惧。
百余年前天祝国的皇城大街,在水底下宛如一条缎带,白得发亮。春神庙前的桐花,开了一春又一春。
曾弋恍恍惚惚地向甬道飘落下去。沥日山上的春草、夏荷与秋桂,浮光掠影般从她眼前划过;先生书房门前的兰花,在幽夜里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清香;静室门前水缸里的红莲,映着夏夜月色,晚风一吹散作满天星光。还有奔跑在柳树下的阿黛与青桐,练剑比武的学兄们……皇城边的东郊河,流经了他们无忧无虑的好时光,那河水也如此刻一般,明亮闪耀。
“殿下……”
她看见冰窟里站着一个人,那人须发花白,在透亮盈绿的水中露出惨然笑意,“殿下,杀了我,你如愿了吗?”
曾弋倏然一惊,明白自己陷入了幻境之中。她举目四望,原本空荡荡的冰窟里,此刻已经站满了人影。
她跌跌撞撞往前去,冰凉的寒意浸透了她的脊梁。
“令君——”
她悚然一惊,循声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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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城剧烈震颤,如曾弋所言,整座四方城墙被当作了一座巨大的鼎炉,上方笼罩着厚重的天幕,雷电交加,越压越低。
殷幸遍寻不着曾弋的痕迹,只得带着一众男女老幼奔向最近的城门。到得门前,方见城门俱是红光映目,木门纹丝不动,上下遍布红色纹路,隐隐发着光。
拥挤在城门前的人们自发让出了一个圆形空地,柳沂人盘坐其间,一柄远山剑已化作无数柄长剑,悬停于四周,只闻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结印,随即朝城门挥去。
“唰——”数道剑光冲向城门,盘布其上的红色纹路被斩断数根,城门发出咯吱巨响,众人屏息静气,静待转机出现的那一刻。
纹路淡了些许,又重新盘结而起,城门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人群中已隐隐可闻绝望的抽泣声。
柳沂人不待剑势减弱,飞身而起,犹似长剑出鞘,直往城门撞去。只在刹那间,一道金色光芒乍然而现,如同玉瓶碎裂,耀目金光四射,划破了纠结的血红纹路。
城门被他撞破了一个窟窿,殷幸见状,提剑上前,三两下将窟窿劈开,作了一处逃命的通道。
人群呼啦一声从通道处往外跑去。有人在其中大声引导,“不要推!让妇孺老幼先行一步!”
正是那位曾经胖过的鸿福客栈掌柜。
红色的纹路在集结,试图重新封堵住城门。柳沂人以肩扛背顶,一张脸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崩现。殷幸也已收了长剑,两手推着渐次合拢的城门。殷九凤已将宝儿背在背上,见状也奔了上去。
人群如潮水般通过这个靠人力撑开的小孔,血潮奔涌而来,灌进原有的红色脉络之中,三人眼见力有不支。这时,一只手撑了上来,是那个鹑衣百结的流浪汉。
“爹?!”吴诚喊了一声,也撑了上来。
一只手,又一只手,许多双手撑了上来。血红的纹路越来越红,甚至有些发黑起来,然而撑住那空隙的手越来越多,生生护住了这至关重要的出口。
最后一个人穿过这个孔洞,殷幸对殷九凤道:“九凤,你出去。”
殷九凤手撑在木门窟窿上,不肯松手,“不,明渊君,我不出去!您是殷家家主,云门离不开您!”
“我还要去找人,”殷幸道,“若我回不来,你就是云门下一代家主,去,带着绿珠与宝儿,快出去!”
殷九凤摇摇头,眼中含泪道,“明渊君!我不出去,我留下来与你一起去找曾仙君!”
“出息!”殷幸吼道,“你留在城中也是添乱,快出去!让绿珠好好修炼,来日还有机会重塑肉身!”
柳沂人咬牙坚持了半天,终于道:“殷公子……你快……出去罢,我要去……找我师叔了……”
殷幸一脚将殷九凤踹了出去,柳沂人恰在此时一口气上不来,滚落在一旁。
殷幸瞬间收了手,跟着掠开数丈。
木门上的窟窿转眼被血红纹路团团覆盖,热气蒸腾而上,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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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弋回转身,看到了李元真的脸。
“元真学兄……你怎么?”
“令君,你为何在此处?”李元真身着那日被冰封时的铠甲,一脸不解地望着她,“哀牢界有我守卫便可,你速去……”
他的神色显出些许惶惑来,“你……不是令君,你是谁?”
“我,我是……”曾弋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冰窟窿里发出尖厉的声响,“她是令弋公主,她放出了厌神,灭了天祝国……”
李元真的脸色变得更惨淡了,冰窟里的声音变成了群声回响,“她就是厌神……”“她让天下百姓生灵涂炭……”“她让身边人尽数惨死……”
“是真的吗?”李元真望着她,神情悲切。“那……旋归还在吗?”
“我……”,曾弋顿了顿,想起了城墙下风岐的眼神,“是的,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令弋。元真学兄,旋归无碍,但其他人,的确是因我而死。”
深沉的叹息声响彻水底。曾弋眼前出现了乐妄先生的脸,还有晏氏兄弟的脸,她的父王和母后,无数过往知交亲朋的面容。
他们悲哀地望着她,齐齐发出声声叹息。曾弋咬紧嘴唇,叹息声如同冰寒的刀刃,寸寸切割上她颤栗的神经。
“呼啦——”一只灰雀穿透冰层,如离弦箭般射来,将眼前重重人影冲散开来,重重叹息也消散在绿波中,朝着水下更深处散去。绿影在水底荡漾,一层又一层飘落而去。
在那水底最深处,有座辉煌的大殿,大殿上坐着一个人。
他笑吟吟地望着曾弋,那目光令她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真可惜啊,”他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寒意,“令弋公主,居然是你。我还念着你的救命之恩,一百多年来,丝毫不敢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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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荒门三巨子在热气滔天,地面如浪起伏的申屠城里穿行。周沂宁手上托着已经换了造型的春生,他此番一身堪比灶神娘娘般的喜庆造型,不用怀疑,正是此前与姚七娘所栖的那个灶神娘娘一对儿的灶神公公。
春生脸颊上的两坨圆形腮红,因这热浪而融化成了不规律的形状,这让强迫症患者周沂宁看着非常不舒服,几次三番想要探指给他修整一二。
“兰叶,还是你带我吧。”春生忍了几次,终于开口道。
杜兰叶在前方带路,一张脸侧也不肯侧一下,“不,哥,你怎么跟这群人混在一处?”
“喂喂喂,”周沂宁一脚踏垮了脚下矮墙,“姑娘,什么叫‘这群人’?我们这群人可比你那少城主踏实多了好吧?你哥还是我家师叔不要命从无诸国救回来的咧!不要欺负我们老实人好吧?我们虽然话不多,但是我们事儿多啊……”